愛喬讀夜校第一日,林世平便送了她一匹绀青綢子,她剪下為自己做了身長裙,寬擺寬腰的樣式,将她比同齡女子高挑些的身形襯得更出衆些。今日學校放假,她也要回房換上去,隻為了讓玉生一觀。玉生知道她是極少穿新衣服的,常年累月冬季棉衣,夏季短衫的穿着,如今乍然穿得體面,又将那一個四四方方的學生書包提着,真是一個再斯文不過的樣子。玉生想,如果自己還上着學,又和愛喬一同乘車去學校,旁人隻當她與她是親生的姐妹。
“好看嗎?”
“自然是好看的。”
愛喬滿足地笑道:“隻有一點,這是很好的料子,我時時刻刻擔心着弄髒。”
玉生道:“衣服穿上身,不是怕髒,隻是怕不好看,既然好看了,髒不髒又有什麼呢。我忽然記起來,去年你曾做過一條白圍脖,很襯你身上這個顔色,你便拿去戴。”
愛喬道:“那是做給您的呀。”
玉生笑道:“一個人隻有一條脖子,不用十幾條圍脖來戴。”
愛喬低着臉,打量了自身最後一遍,便換下了。她将那件藍布襖子重又穿上,說着話,她說她想起來一件事,便是要送一件新做好的圍脖到浦鎮的陸太太家中。玉生并不知誰是陸太太,從前從未聽過。愛喬便道自金小姐離了南京後,這是常來光顧的新主顧,十幾日前定了八件旗袍還未做好送去,已送過去的兩件圍脖都送到了浦鎮她的住所。從前沒有聽過陸太太,是因她是從重慶居所遷回南京不久。前天她急撥了電話到家中,又定下了一件男子戴的樣式,必要做羊絨的,今日要送去,她要為客人準備着。
玉生仿佛聽見“金小姐離了南京”,但她并不問一句話。
而後李文樹走來了,即便在家中,他也穿着一件沒有一絲褶皺的西服外衣。他見到愛喬在房中,他喚她道:“愛喬,你似乎長高了些。”
愛喬笑道:“姑爺說真的嗎?謝謝您。”
李文樹微笑道:“姑爺——這是很新奇的稱呼。”
愛喬道:“這竟然是新奇嗎?舊派人是這樣稱呼的,祖舅舅家中的小姐早早結了婚,那位表姑爺時常到秦淮來做衣服,我喚了幾年的表姑爺,可惜他總覺得不好聽,讓我喚作“舍爾陳”,我是學不來的。”
李文樹道:“那他是很不懂得欣賞愛喬的尊稱的。”
愛喬道:“姑爺,謝您的誇贊,我早起接了一個電話,是從高淳打來的,說要找您一叙,需要我為您雇車子嗎?”
李文樹似乎思索了什麼,而後回了她的話道:“謝謝,不必了。”
愛喬低了低臉,便退出了房中,她走得平穩且飛快,似乎是急着到那浦鎮的陸太太家中。李文樹待她走後,轉回身望玉生,笑了一笑。
“太太,你說得不對——”
玉生不解時,李文樹便注道:“愛喬并不像鴛兒,倒十分像梅娣。”
玉生覺得他說的是有理的,從前自己怎會覺得愛喬是像鴛兒呢,如今想來,應是隻有年歲像了。想到這裡,玉生想起愛喬早間回她的話,她問愛喬孫曼琳時,愛喬隻掩着神色,低低回了話道:“我自上了夜校,就沒有再見到曼琳小姐了。”
她明明是問她:“孫曼琳可有打過電話來嗎?”
愛喬與梅娣一樣,都是會答非所問的,聽似是回了話,卻隻讓人自己去捉摸。于是玉生想,孫曼琳自然是有打過電話來的,她也許還寫了信,隻是那信寄不到遙遠的公館去。
玉生并沒有催促什麼,李文樹已讓那洋人将車子駛來。在宅門下,路上的人匆匆走過,并不多望上一眼,任憑那鳴笛擾着街路。直至李文樹用洋文冷冷喚了他一聲,街面方重恢複寂靜,下起雪後,攤面少了許多。隻有那一間梅花糕,風雨不動仍擺着。
穿過新街口的安平,車子一直行駛到更深更長的街面中去。孫家的宅樓是幾年前新翻的洋建築,翻了新後玉生已有幾年不來,從前與孫曼琳見面,是極少在她家中的。如今忽然一見,她以為自己不是來到新街口,車子像是駛過了一整個南京,回到上海去了。孫家的洋樓像黃浦那邊任何一座紅樓,朱紅的瓦面映襯着一簇簇翠綠而虛假的花葉,無盡地往幢幢樓影延申過去,看似盡了頭,也隻是爬上矗立往天面的一片片黃琉璃瓦。下雪時也不顯得晦暗,以為金黃的日光照下來了,看清了,原隻是瓦面的顔色。
李文樹忽地道:“我竟以為是安華姑媽在黃浦的房子。”
玉生即便沒有見過安華姑媽在黃浦的洋樓,也覺得一定是十分相似的。因有人迎上來開門,嘴裡也要拗口地喚了一句英文,即是愛喬學不來的:“舍爾”。
他喚道:“您來訪誰呢?”
李文樹掀開車簾,使他得以望到裡面去,望見玉生,他即刻将臉又低了低,露出一張更大的笑臉道:“玉生小姐,您回南京了——哦,這是李姑爺,失禮!實在失禮!我這就開門,車夫!可以将車子開進來。”
正說着話,門外另一輛車子接後,正要駛進來。那車簾子并沒有放下,原是孫承安,他從外頭回來,本在車中低着臉皺眉看報。見有聲響,擡起臉來,一眼望見玉生,他放下報面在車内擺起手,笑道:“小玉瓶!如今該說是李太太了。”
玉生道:“沒有約好時間,哥哥,您要出去嗎?”
孫承安道:“我已回來了——請進。”
車子一前一後駛入了大開的宅門。門内仍有人不斷迎上來,低着臉走過車前,來接外衣,接到了便恭敬地雙手一伸,要滿面春風地将人請到廳門去。這裡不像是孫家的宅樓,倒像是另一個安平,這裡的傭仆仿佛是從安平的侍者退下來的。
孫承安走上前,抵一抵玉生的肩頭,道:“我随林世伯後條船從香港回來,一下船便聽你已結了婚,還以為是謠言!直至看到那報面才信為真,可惜已經見不到你,否則是要親自送禮道喜的。”
玉生道:“我聽曼琳說您在香港辦事,不願叨擾您,所以等您回來才來拜訪。”
李文樹後來說起孫家的廳面,說那是一切西洋建築的糅合,不做排序的列在一處,将偌大的廳面縮成一幅幅談不出美感的英美壁畫。紅油色砌成的牆體長方桌上堆滿了真的假的花卉,又用印花陶瓷窄口瓶裝着,窄窄的瓶口伸出紅的、紫的、藍的白的顔色,即便枝葉修剪得多麼幹淨,也隻是一片沒有意義的濃墨重彩。孫承安喚人在那片濃墨重彩中取出幾個茶壺碗來,當着面洗淨了,過了沸水,方上了茶。傭仆從那張巨高無比的橡木高凳前走過時,伸手取來了凳面上的綠皮托盤,盤面上什麼也沒有,隻有幾張絨面的紙張。這裡幾乎比李公館更像一個公館。又或者是一個中國人開成的英國旅店。
玉生忽地望見前幾年還擺着的畫像換成了相片,是近來拍的,或是去年這個時候。孫曼琳身上還穿着女子劇院的戲劇服,她所說的寬大的裙擺,她與蘭西的庇護傘。
“李先生,喝得慣龍井嗎?可比得上你在英國喝的紅茶?”
他更覺得奇怪了,在這間英國旅店喝龍井,不免有些奇幻的意味。
李文樹道:“我在安平住時,隻覺得茶葉都是很好的,可恨我淺薄,不能品談哪一個最好。”
孫承安笑出聲,道:“如果李先生淺薄,那麼誰又是真正有内在的呢?”
旁人來上茶點,喚的仍然是“玉生小姐”,上新茶時方改了口,喚作“李太太”。玉生終于能立即知道是在喚她,于是笑一笑,便低低聲道:“曼琳小姐在午睡嗎?”
這是令人難以回複的話,中午的日光,還未過十二點鐘,怎麼會午睡呢。興許是因為這原因,那傭仆沒有回她的話,隻同笑一笑,然後便退了下去。
“小玉瓶定要留下用午飯。”
孫承安回過臉來望她,道:“已叫人吩咐下去了,我去香港前你還說欠我一頓飯,可記得嗎?那時約你跳舞你失約了,因此欠下來的。”
玉生仿佛這時才發現孫承安将與孫曼琳一樣茂密的黑發修剪了成極油亮的樣子,頂在頭上分開來,像頂了一隻翹腳的黑皮鞋。如果孫曼琳看見了,定是很不喜歡的,她反而十分得意蘭西的金發不做過多的梳理,她常說男人用女人用的發油是最不讨喜的行為。
李文樹聽後并不即刻回話。而後孫承安離了廳面,去接一個電話時,李文樹方打她的趣道:“你竟總愛爽約嗎?太太。”
玉生道:“那并不是承安哥哥的約,是另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