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那位聖福醫院的醫生為玉生的腳踝來了最後一次,留下最後幾顆消腫的西藥便走了,他說等表面的腫脹褪去後,就可以正常行走,但最好不要跑動。安華姑媽總覺得難看的青紫色中藏着淤血,又喚人請了中醫來看。
玉生請他到廳面中,神色淡淡地待他看完,直至他包藥時,小小聲說着藥名,那時方忽然問了他一句道:“您是秦淮人嗎?”
他擡起臉來,圓厚的面孔一笑溝壑橫生,約莫五六十歲,或者更大些,頭發是花白的。聽見玉生問他,他怔一怔,用确切的秦淮口音回道:“小姐你聽,格是?”
玉生笑了,道:“先生,我也是南京人。”
老先生笑道:“李家原來也是我們南京的?”
玉生不明白這話,隻伸出手來拉了拉擺鐘旁的鈴,不一會兒鴛兒便來上茶。她将熱茶先遞給老先生,卻背着身喚玉生道:“太太,糖沒有了——”
再回過身,遞向玉生時,又注道:“所以我沏了茉莉,是不太苦的。”
待鴛兒走後,老先生放下茶盞,道:“你不是李先生的妹妹。”
“我是他的妻子。”
“是我失言了。”
玉生道:“先生不算失言,我與他的妹妹年紀相仿。”
彼此淡淡然笑一笑。而後轉過話頭,老先生道:“太太,你的睡眠不好,心火旺盛,要少喝茶水,多進滋補潤膚的飲食,如雪梨百合,夜裡咳嗽就熬一些枇杷,但不要加太多的糖。”
玉生忽然去摸了摸自己的雙頰,不知是頰面凹陷了,或是那腳踝的青紫也生到眼下來了,所以不需聞色問脈,便可知曉其中弱症。正說着話,鴛兒又遊走在廳門外,輕輕聲喚太太,原來梅娣已去送蔣太太的回禮了,鴛兒守着館門,一有生人便要來傳話,一遍遍傳,玉生又要一遍遍地問她:“是誰?”
于是她扭回身,問明白又折返到玉生面前來,回道:“是朱太太叫人送了東西來。”
玉生無意問什麼東西,隻低低聲道:“請進來坐。”
鴛兒道:“送東西的人,往往送了東西,便走了。”
玉生擡眼,茫然地望她。
梅娣後來方注道:“朱太太如果能來,她自己就來了。”
而朱太太送的也無非是另一些精巧的藥罐子。其中一個看懂了,不是畫洋文的瓶子上寫了消痕霜,玉生覺得她記錯了,自己隻是腫了腿,無疤無痕的,消什麼呢?蘇姨太太送的也是遙遠的幾乎用不到的東西,是幾隻煙袋大的魚泡,炖煮了服用,要做活血補氣、延年益壽的功效。昨晚梅娣将這幾天的贈禮都送起來,又發現一隻小小的長盒,還沒有寫入單子,打開來一看,原寫着蘇美玲,她在廣州還沒有回來,托了人送來,是一隻精緻小巧的冰種玉做的滾輪,放在腳踝處,剛剛好貼着。蔣太太的禮物竟最後送來,梅娣打開看是一小罐子茶葉,随手放入櫃底,手滑了打翻望見茶罐底座一個“鳳”字,方又撿起來放着。茶罐子打開上封着絨方巾,取出方巾,拆開來,是蔣太太寫的字:“送你,我新制的茶。”
玉生在老先生走前叫鴛兒結他診費,他一看多了許多,本不收,後面梅娣正好回來,送他出去,說道:“太太往後還有請您的時候。”
他收了後,梅娣又叫了館内另一輛車子,送了他回去。
回到廳面,玉生正喚她,道:“梅娣,那是誰請的醫生?”
“是姑媽請的。”
“我覺着很好,過兩天請他再來一趟。”
梅娣轉了話頭,笑道:“太太,我方才去蔣家,碰見了餘太太在那裡喝茶,她說明天會來看望你,請你等着她——那幾位太太的回禮我也送去了,她們還沒有提到來公館拜訪的事,倒是蘇姨太太,她說實在抱歉,上回不小心遞給了你一塊斑斓糕,說是這兩天有空,要自己做了糕點來緻歉,隻是要等張太太回來,和張太太一同來。”
玉生細細聽着,忽地道:“仿佛聽過的,有一位張太太。”
梅娣怔一怔,道:“哦,就是鴻生先生的妹妹,美玲小姐。”
正說着話,電話聲響了,梅娣去接,原是蘇家打來,是蘇姨太太,她說并不知玉生送來的是一條那樣貴重的綢面方巾。她在電話中笑了笑,又低低聲道:“都有一條嗎?”
梅娣還未回話,她又道:“李太太在嗎?”
梅娣道:“是,那是太太親自裁布來做的,做了數十條,隻是我看您那條的顔色更鮮一些,也更配您——太太剛看過醫生,在休息呢,您稍等。”
蘇姨太太忙道:“不用了,你隻說我打過電話來問好便是。”
梅娣笑道:“自然的。”
直至挂下電話,玉生方在長椅上睜了睜眼,道:“是誰的電話?”
梅娣道:“是蘇姨太太,過會便要吃飯,蘇姨太太是很熱情的人,我怕她說起話來一時停不了,廚房裡熬的梨羹又是不能放涼來吃的。姑媽早上還吩咐着,煮好了不能放糖,要放她和富莉小姐買的那些洋蜂蜜,因先生是不愛吃糖的,煮好了,先生也要吃一些。”
玉生淡淡道:“他會回來吃飯。”
梅娣道:“芳蘿的車子在外面等着,好了即刻送去。”
玉生不再說什麼話。飯廳開了飯,隻留她與李愛藍兩人吃着飯,安華姑媽一早乘車去了寶山做冬衣,說是也要為玉生和李愛藍做一件。梨羹煮好了正送上來,端一碗給李愛藍,李愛藍隻是冷冷看着,回了一句道:“我是厭吃甜的。”
而後李愛藍淺淺喝了幾口,便穿上外衣出門去了。她如今出門,梅娣總要佯裝無意地問上一句:“去哪一位小姐家呢?愛藍小姐,我為你叫車子來。”
“我隻能去小姐家?不能看電影、跳舞,喝咖啡去嗎?我約了同學。”
李愛藍冷冷笑一笑,注道:“梅娣姐姐,這位可靠的特務,不勞煩你了。天氣冷,我同學的車子在門外等着,你要是有空,我可以帶你一同去看看她的臉,她還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人。”
梅娣覺着無趣,也絕不會顯露出無趣的神色。她隻是裝作沒聽見後頭的話,總是隻回那些可回的話。
“是呀,我剛從外面回來,天氣很冷。愛藍小姐,你要帶個暖手袋出去。”
梅娣遞過去,李愛藍隻是不接,正穿着手套,她道:“這是累贅,我的手又不是冰,幹什麼要拿一股暖流來融化——回過身,姐姐,請你幫我回房取那頂帽子來,新的那頂。”
梅娣道:“是,你今晚可回來吃晚飯嗎。”
李愛藍道:“你這話倒不像是問。”
梅娣道:“表少爺晚上會來吃飯。”
李愛藍冷笑道:“他來不來關我什麼事?”
想了想,後面又注一句道:“表哥哥如今交女友了,我不該總守着他來,他與我一樣,都應有自己的交際。”
梅娣匆匆走出去,隻是聽不見她的話。
回過眼,李愛藍忽地冷冷說了最後一句道:“嫂嫂,我出門去了。”
李文樹并沒有在這裡,她卻喚了她。
鴛兒送李愛藍到廳門外,遞給她傘,她沒有接,興許是因為這樣,玉生望見鴛兒返回廳面時神色不太好看,她比梅娣小許多,也許也隻比愛喬大一兩歲,又或者一樣大,要說的話即便沒說,也仿佛已寫了擺往面上。
玉生喚她道:“鴛兒。”
鴛兒慢慢走過來。
“太太。”
“你不舒服嗎?”
“沒有,太太。”
即便這麼說,鴛兒額上也正冒冷汗。玉生望着她,走到一旁拿了李愛藍沒有接過的暖手爐子,遞向她道:“你像是胃不舒服。”
鴛兒道:“常年這樣的,小時候吃壞了東西,應該過會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