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李成笙要駕車與玉生一同去寶山,但鎮靜下來,李成笙說如果去寶山之後再接回來難免耽誤時間,不如喚來芳蘿,而他卻去黃浦再請醫生一同過去。細細思索一番,安華姑媽仍覺得不妥當,便讓玉生留着。
安華姑媽道:“夜深路長,就讓成笙請醫生過去最好。”
玉生并不立即回話。
又或者,玉生沒有聽清安華姑媽說了什麼,耳中流過去的話總變成“落馬了”這幾個字。玉生要再問,如何落了馬?落了馬之後疼不疼?鴛兒卻一句也回不出來了,她隻說先生匆匆挂斷了她的電話,并吩咐了最後一句:“勿使太太擔憂。”隻是這樣晦澀的托詞如何能将玉生留在公館内,所以她隻遠遠望着,芳蘿的車子是否開來了。
梅娣終于取來了外衣。
玉生圍住圍脖,回過身,又喚梅娣道:“為我取兩雙手套來。”
待梅娣回過去,她又匆匆注道:“放擺鐘下的抽屜。”
那裡如今除了李愛藍的手套,也放着她和李文樹的了。
安華姑媽道:“今晚可回得來?”
玉生已坐上了車,隻回道:“您先休息,就不要等着。”
說完,芳蘿發動了車子。玉生坐在車中,忽地記起送外衣的那一天,李文樹曾說若有人為他送外衣,即便不穿也不冷了,如今她卻為他送了一雙手套。又想起在南京時,他也曾落下馬,
隻是那是一匹野馬。波斯也會将他摔落馬?若是騎馬這樣險情頻發,李文樹又為什麼這樣愛騎馬呢?玉生意識到自己又想錯了,李文樹說過馬不是來騎的,是乘的,是并駕齊驅。所以他将把馬當作人一樣,為它起了名。
開到寶山去的路程原來這樣長。
長到玉生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卻仍然困囿在一場細雨中。上海的雨仿佛不會停了,它冷冷地刺着人,玉生拉開車簾望出去,見黑暗中有人拉着幹草,拉着馬,唱着洋文走過去。
“拉上簾子,太太。”
芳蘿淡淡注道:“這裡是亂糟糟的地方。”
玉生道:“我似乎和愛藍來過這裡。”
正要拉上簾子,忽地,玉生望見了李愛藍。
玉生以為李愛藍是獨自行走在這片黑暗的街面上,但随着幹草車過去後,一個男人很快走來了,他用一件油光發亮的黑綢長外衣包住自己一整具高大的身軀,那外衣的衣袖拂上了李愛藍的肩頭。随後,李愛藍被他緊緊擁住了。
“芳蘿。”
玉生即刻要喚芳蘿停車。
但李愛藍與男人的臉一同轉過來了,那張方正的英俊男子面孔是朦朦胧胧的,隻窺見柔情無比的神色。細看,那樣泛濫的柔情像洪災一樣侵襲過來,如果縱深摸索,會摸到許多暗中傷人的沙礫、塵土,或者石子。
她與他說着什麼,又因什麼笑起來。
另一輛車子沿着幹草車走過的路面行駛過來,停在這一對快活男女的面前。于是玉生望見李愛藍乘上了車,她拉下車簾便再望不見她的臉,玉生最後隻見拉長的車影隐入細雨裡。芳蘿再沒有停駐片刻,順着寶山的方向,她駛離了金陵東路。
“那是闫四。”
不知多久,芳蘿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
玉生道:“誰是闫四?”
芳蘿道:“之前我在闫二香煙行為他的父親開過車,闫二就是他父親,闫三是他的大哥——除去香煙生意,三父子也做香火和女人的香膏,在金陵東路上,有許多店面。”
玉生道:“愛藍如何結識他?”
芳蘿道:“是的,太太,愛藍小姐這樣的人是不應該結識闫四的。”
隻是玉生如今還不懂得芳蘿口中的“不應該”,直至後來玉生見到李文樹得知李愛藍與闫四厮混的事迹,李文樹陰郁地剝奪了李愛藍的自由後,玉生方明白,人是真正分為三六九等的,而闫四永遠隻屈身上海天地的九等之下。
臨下了車,玉生仍注道:“若你方便,芳蘿,再為我找一找愛藍的去向。”
芳蘿應了聲。
馬場前的小門開着,細雨沒有停,芳蘿回身卻意識到并沒有帶傘。再回過身,玉生已進了小門,她擺擺手,似乎是示意芳蘿離去了。馬場最裡面的窗門都亮着,燭火從裡面映出來,映清玉生肩頭上散落的千絲萬縷,車上睡得不安穩,索性拆了圓髻,枕着頭發睡了過去。
窗門裡有人說話,聽清了,是李文樹。玉生聽見他的聲音,卻聽不明白他的語言。
忽然,他問道:“是誰?”
玉生沒有回話。
于是李文樹注道:“你回來了。”
玉生怔了怔。
李文樹的腳步聲愈近了,近在咫尺時,她低下眼,望向他赤着的雙腳。
他正踏在冰冷的大地上。望見她,他又忽地道:“太太,你怎麼來?”
玉生道:“你說是誰回來了。”
李文樹道:“一位馴馬師,她看了波斯的病後,剛剛乘車離開,我隻以為她原路又返了回來。”
接着,李文樹取出了她為他送的那一條漢麻帕巾,擦了擦她發上即将滴落的露珠,細雨将她的臉打濕了,也洗去她臉上慌張的神色。她顯得平靜極了,隻是聞着那條帕巾的味道,上面已經染上了淡淡的雪松氣味,如雲如霧般飄進人的耳鼻。
而他垂落的另一隻手,已是一片通紅,再沒有精緻的白紗交纏。
李文樹順着她的雙眼去望,望見自己的手,他笑道:“上了藥,明天會好許多。”
他握起她的雙手,繞過四方的廳面,走到裡廳去。她與他在這裡煮過馄饨,彼此對坐下來,他将桌面上的外文書籍拂到一旁,為她倒下一杯厚重的“土壤”。
玉生不動聲色,卻又飛快地皺了皺眉。
李文樹道:“怕苦。”
一對瓷罐中,分别倒出蜂蜜、厚糖兩種濃漿。
“太太,暖一暖。”
苦澀淡到幾乎聞不見了。玉生入了口,又覺得仍是苦的,流過齒舌,忽如激流般沖入一陣甜的、酸的香氣,交織變化,無窮無盡地延着,直至苦味散盡,隻回甘澀。
玉生脫下自己的外衣。從外衣口袋中,她取出那雙裘毛手套,遞到他的手上,再望見那片通紅,她握來他的手,為他戴了上去。
系上結時,玉生道:“她們是痛斥咖啡加許多糖漿的。”
李文樹道:“吃慣苦的人,總安慰自己以為甜味是低等的。”
玉生笑了笑,忽地道:“你原來還結識餘太太麼。”
李文樹道:“誰是餘太太?餘史振的妻子嗎?”
玉生道:“是——她今日打電話來找你。”
李文樹道:“我并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