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曉,绀青晨色中依稀仍有點點星子閃耀其中。朱門重重檐瓦深深,遠處可見幽微燈火閃爍其中,由遠及近,襯得夜色中的太和殿王氣森嚴恢弘肅穆。
太和門外人影憧憧,身着朝服的官員皆都鴉雀無聲垂手而立,被深沉夜色染得像王座前的濃黑木偶,死氣沉沉般冷寂安靜。
“铛——”的一聲,打更人悠長綿遠的聲音從缦回廊腰處傳來,在空曠之處激起袅袅回聲。鳥兒被驚得撲簌而過,劃破天空的沉寂。如投石入水般,安靜氣氛驚起一圈圈漣漪。
卯時已到。
殿門被緩緩推開,眼中還帶着惺忪睡意的官員們三三兩兩魚貫而入。
林清如身上沾着快要褪去的皎白月色,形單影隻地萦繞在清晨的缭繞露氣中,襯得她格外颀長單薄,冷清特别。
她是熙攘官員中,唯一的女子。亦是傳聞中的,本朝第一女少卿。
朝服加身,她站在屬于自己的位子上,挺直了脊背。
破曉前的天空總是十分深沉,濃黑如墨,令人看不清皇座之上帝王的神色。
靜谧氛圍被官員們的禀報打破,不過是沉吟片刻的功夫,帝王便在準與不準之間做出抉擇。
偶有官員意見不甚統一的時候,亦會有劍拔弩張的争吵,聲勢逼人。
林清如抿了抿嘴,預咳一聲,跪下奏事,“啟禀皇上,微臣請命,重查三年前兵部尚書何佑惇貪污案一事。”
此話一出,氣氛驟然變得冰冷如窖,官員們面面相觑,以眼神互作交流。
良久,皇帝低沉的聲音才緩緩傳來,聽不出喜怒,“其他愛卿怎麼看?”
“啟禀皇上,當年何佑惇貪污案早已徹查歸檔,無需重查之必要。”
是大理寺卿司徒南,她的頂頭上司在回話。
林清如不想氣餒,“雖說早已徹查,隻是當年之事仍有許多疑窦,不如重啟卷宗仔細……”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司徒南打斷,“林大人,是有疑窦,還是你有私心?”
司徒南卿瞥了她一眼,“當年你父親為大理寺卿,牽涉其中。你是為你父親?還是為查明真相?”
林清如挺直了腰闆,擲地有聲,“為了真相,也為了父親!”
“可笑。你父親當年奉旨主審此案,何佑惇貪污案證據确鑿,已是闆上釘釘的事實,你父親卻畏罪自盡。很難不說牽涉其中。皇上寬容,未牽連治罪已是格外開恩了。林大人難道還想為罪人翻案麼?”
“司徒大人,我父親雖是自盡不假,可畏罪二字從何而論?皇上未曾治罪,我父親何罪之有?”林清如不讓分毫,正視司徒南,“此事雖然證據确鑿,但當年草草結案,仍有許多線索,疑窦叢生,何不徹查?”
司徒南怒極反笑,“草草結案?貪污案最終由我審理歸檔,難不成林大人是在質疑我不成?”
他略顯老态的臉上帶着隐隐的怒容,拱手面對皇帝,“皇上,雖然皇上欣賞林大人才幹,優容她入朝為官。然則女子入仕,難免目光短淺。何佑惇貪污案早已徹查結案,林大人父親之死也是自盡,何來疑窦之說?”
林清如深深吸了一口氣,“若無疑窦,我父親為何自盡?”
“你父親自盡,自有說不清楚的不清白。皇上不徹查牽連已是格外開恩,林大人還想如何?”司徒南冷笑一聲,“婦人短視,總是可笑。依我看,林大人不如早日辭官歸去,嫁做人婦,也好發揮一點婦人的作用,免得整日如同市井潑婦一般,将這朝堂變成了菜市場!”
此話帶着貶低與不屑,惹得朝堂之上有細碎低沉的嗤笑,如老鼠偷食般窸窸窣窣。
林清如并不表現半點怒意,依舊挺直了脊背。
她微仰着臉,清冷眼中亦是不屑,“司徒大人以市井潑婦攻擊于我,不過是因為我質疑了司徒大人的審判,大人氣急敗壞罷了。大人以辭官嫁人相勸于我,倒像是媒婆一般,豈不知到底是誰将朝堂變成了菜市場?”
天空破曉,從雲層間透出點點金黃的光,灑在林清如身上,襯得她琥珀色的堅定雙眸流光溢彩,如星辰閃爍。
“至于婦人的作用,何須大人來定義?我身為婦人,在朝為官,審理案件無數,不正是我婦人的作用?”
“巧舌如簧……”司徒南正欲再說,然而争論卻被皇帝的擺手打斷,
“好了,兩位愛卿都是朝廷重臣,何須分個你我?林愛卿頗具才幹,又何至市井潑婦一詞?”
他又頓了頓,“何佑惇貪污案證據确鑿,目前也無新證據出現,貿然翻查容易惹得民心動蕩不安,不必再議。”
如此,便是各打五十大闆,回絕了林清如的提議。
林清如神色微黯,謝恩後默然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下朝時分,陽光已變得耀眼刺目,腳下是青石浮雕的地磚,硌得人腳底微疼,林清如仰頭看着這雕梁畫棟的宮殿在陽光流轉下熠熠生輝,不由得默默歎了一口氣。
殿外馬車早已等候多時,伺候的雪茶忙迎了上來,見她臉色不豫,于是笑着問道,“大人今日可是又與那些老古闆吵架了?可要照例去東街吃碗小馄饨?”
林清如點了點頭,“先換身常服吧。”
馬車壓在青石闆上,搖晃着發出轱辘的悶響。林清如脫下厚重朝服,換上一身暗色鑲銀邊勁裝,閉眼小憩。她心中雖覺氣餒,但仍有不死心的念頭,若能讓她翻看當年卷宗,必能尋出蛛絲馬迹。
隻是奈何當年案件一結,卷宗便被禁封了起來,束之高閣,林清如即使身為大理寺少卿,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