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願醒來的時候,出乎意料地看着床頭睡着的三小隻——帝朝、瓊奴和阿圓。
“娘親……”
穿着青色衣袍的瓊奴最先迷迷糊糊地醒來,用兩隻小手揉了揉眼睛,欣喜地看向阿願,素來端着的小臉滿是笑容。
阿願大夢一場,一醒來就對上了那雙與顧償别無二緻的眼睛,臉上帶着小孩子特有的嬰兒肥,稚氣又歡喜。
她有些恍然,說不出這一刻裝滿心口的是什麼感覺。
她的小瓊奴像極了他的父親,因為年紀尚小,所以眼中還沒有那股世事蹉跎沉澱下的溫柔,高興就是高興,笑起來也是真正開懷的笑,不像她的将軍每次的笑容裡都藏着無盡的苦澀。
偏偏那苦澀除去因為前半生的少年艱辛,更多源于她。
她的将軍明明那麼好,她卻不能将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所以,這世上總是癡人多。
愛字裡總藏着虧欠。
一旁的帝朝被瓊奴的動靜帶醒了,睜開惺忪的眼睛,亦是喜道:“母後……”
三小隻是從小就認識的,帝堯雖一直不準顧償返回華京,但每年都會允許瓊奴随打了勝仗、還朝領賞的鐘羽王軍入宮。
除去阿圓是個小迷糊,被所有人哄着瞞着,不知上一輩的糾葛,帝朝和瓊奴都是小人精,打小心中就有自己成算,雖然兩小隻屁大點的時候,就總是因為互相看不順眼而掐架,但在阿願面前這兩人都是乖的。
兩小隻動作默契地站起身來——
“孤去傳禦醫。”
“我去叫父親。”
兩小隻剛要動作,就看到阿願望着他們身後發呆,也随着轉身看去。
一襲玄衣的顧償端着藥碗站在那裡,眸色溫柔地望着床榻上的人,也不知在那裡悄無聲息地站了多久。
那時的帝朝還年紀小,他不懂,為什麼有的人單是站在那裡,單是一場大夢初醒的相見,明明是高興的事情,明明相望的兩人眼中都有笑,卻還是那麼傷悲。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的母後開心起來?
瓊奴看着爹娘的樣子,則是垂下頭拽了拽帝朝的衣袖,兩小隻從小掐到的默契讓兩人對視一眼後,抱起一旁還睡得正香的阿圓,朝殿外走去,像兩個大人似的給阿願和顧償留下說話的空間。
“在想什麼?”
顧償端着湯藥,落坐到榻邊。
阿願收回看向三小隻的目光,笑着搖了搖頭,可看着顧償的目光永遠像碎了的一灣星河。
顧償亦笑了,将阿願額間的碎發輕挽到耳後,無奈道:“我家小姑娘又不肯跟我說實話了。”
說着,他扣指輕敲在阿願眉心,看着她藏着淚水的眼眶,“若是沒有多想,怎麼又要哭了呢?我家小姑娘心太軟了,總是喜歡為别人多想,讓我猜猜,能把你惹得這麼傷心,是不是又是因為我?”
阿願怔然地看向顧償,就差在眼中明晃晃地寫下“你是怎麼知道的”。
顧償對上她會說話的眼睛,不由笑了,“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這世上經常把我家小姑娘惹哭的人就是我了。”
說時帶笑,可心中卻疼的。
顧償的聲音很輕,哄着他家小姑娘總是最溫柔的,溫柔中又帶着一股委屈。
“我花了很多年都在想,我該怎麼哄着我家小姑娘,明明看着很倔的一個人,遇事再難都不掉眼淚,怎麼每次都被我惹哭?我反省了很多次,還是手足無措,我要怎麼辦才好……”
阿願看着顧償失落垂眸的樣子,有些急了,可是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
群臣歎服、聰明絕頂的皇後娘娘這一刻好像滿腹巧言都付之東流,腦袋一片空白,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償偷看了一眼阿願,終究不忍惹得他家小姑娘像他一樣手足無措,淺笑了一聲,急忙一把抱住不知所措的人兒,“好了,不逗你了。你哭也不要緊,我願意哄着,我隻是有些慌了神……阿愚,你說我要怎麼辦才好?我不想你哭,可單單是我站在那裡,不敢靠近,都會惹哭你。”
最後一句話嗓音發顫帶着無力。
啪嗒——
随着話音落,阿願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滴落在顧償頸窩。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這一刻她的心裡明明空蕩蕩的,什麼傷心難過的事情都沒藏着,卻在顧償抱住的那一刹好像所有的傷心和難過都有了宣洩口。
顧償,顧償……
單是這兩個字,就讓她如何放下?
……
七日後。
大周軍隊敗于楚軍的戰報傳回華京,帝王率軍幾度突圍,又幾度被楚軍圍堵,如今兵力消減過半,急需援軍相助。
朝堂之上,就派誰帶軍救駕一事,百官各持己見,争論不休。
論領兵,所有人最先想到的都是鐘羽王,可沒人敢提,就跟沒人敢提讓睿王率兵救駕一個道理。
是救駕還是屠龍,沒人敢賭。
直到另一封八百裡加急的戰報傳入華京,這場朝堂争論戛然而止的同時,卻迎來了死寂。
滿身鮮血的烽火兵眼中的血絲還殘留着殺意,聲嘶力竭地跪地急禀——
“啟禀皇後娘娘,邊關八百裡加急,蠻族揮兵百萬北上,昆山邊塞已破,上官老将軍戰死殉國,少将軍為掩護百姓撤退,獨自引開敵軍下落不明……昆山……八百裡邊塞,無一活人!”
——昆山八百裡邊塞,無一活人。
此言一出,便是從未親臨過戰場的文臣也是猛地頭暈目眩,八百裡國土之上無一活口,該是何等的慘烈!
就連一貫冷心冷情如睿王,聞言都是滿臉沉重地看向烽火兵。
上官文禦乍聞父兄噩耗,眼前一黑,指甲硬生生抓進輪椅的手把裡。
群臣從初聞噩耗的震驚和悲痛中回過神,下意識都看向了高台上那位如今大周的“國主”,所有人的主心骨。
帝王被困楚國邊境,蠻族就趁機攻占了大周的昆山邊塞,若是說楚國和蠻族沒有關系,怕是天下人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