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種天生就不為人所珍惜的人,才應該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護骨烈的手覆上阿願的側臉,憐憫又溫柔地說道。
阿願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句句攻心之語回蕩在耳畔。
她從前就知道,護骨烈是一個極善攻心的人,一般這種心思敏感、了然人性的人大部分都生了一顆良善之心。
隻可惜世事造人,這種良善之人往往被逼成“可憐之人”,挖出心髒、胸膛空空……
護骨烈亦是這樣一個人。
蠻族王室養子與養蠱無異,逼迫至親兄弟自幼相殘,要人抛去人性,像野獸一樣去啃噬血肉生存。
王室之中幸運的子嗣早已夭折,唯有不被命運眷顧的子嗣才會活下來,然後用餘生去日複一日地回憶血腥童年的每一個細節,他們在最無辜的年紀染上鮮血,然後用成年後恍然大悟的良知去後悔、恐懼、作嘔,直到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
所以護骨烈當年見到阿願的第一面就很喜歡,喜歡她身上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絕望,和那因為看不到光亮而被逼出的瘋癫。
“護骨烈,你有病,你知道嗎?”
阿願盯着護骨烈臉上燦爛的笑容,冷冷說道。
護骨烈笑容一僵,“病嗎?那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是正常人?像顧償那種?用你們中原的話來說,自幼熟讀聖賢之書,精通六藝,光風霁月,君子風流,一輩子守着仁義、守着家國,完美無缺到堪稱人傑……你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覺得自慚形穢嗎?”
阿願微微往前傾身,對上護骨烈的眸子,“會,所以誰敢害他,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報複回來。”
護骨烈短促地笑了一聲,“知道吾為什麼一定要殺顧償嗎?因為哪怕是報複,你也會來到吾面前……”
他伸出手,将小姑娘額間的碎發捋到耳後,“吾會再見到你,就像現在這樣。”
阿願緊緊皺眉,側開目光,不再看護骨烈臉上堪稱病态的神情。
……
暗夜長街上,王譽陰沉着臉,手中的劍還滴着血,地上躺了幾名下屬的屍體,是他為洩憤殺的。
王譽戾鸷的目光掃過躲得遠遠的幾名心腹,“不必在城中搜查了,讓人在通往中原幾大主城的路上設伏,一定不能讓帝堯活着離開邊塞地界!”
“是。”幾名心腹畏懼地俯首道。
王譽邊嫌棄地将帶血的劍扔給一名心腹,邊走向戰馬,“過來,給本帥當墊腳。”
他上了年紀,這些年又被酒色财氣掏空了身體,這位邊塞統帥空有其表,早已不是年輕時了,沒人當墊腳,他甚至都翻不上馬。
那名身材挺拔勁瘦的心腹緩步走近,夜色讓王譽沒能看清心腹的臉,隻是心中略有詫異:這人以前有這麼高嗎?
下一刹,王譽瞳孔一縮,“你!”
寒光乍現,長劍鎖喉。
生死之際迸發的力氣讓王譽往後仰頭,躲過了這封喉一劍,但脖子還是劍刃劃開傷口。
“你沒逃!咳咳咳咳……”
王譽捂着鮮血直流的咽喉,因為說話太用力,扯到了傷口,痛得直咳。
月光破雲而出,落在“心腹”冷凝肅殺的眉眼上,是帝堯!
話音落,幾抹黑影從四方屋頂躍下,呈包圍狀圍殺而來,領頭的正是上官奇侯與袁武等崇安軍。
唰的一聲,帝堯揮劍,甩掉了劍上的血迹,冷冷道:“逃?你覺得孤會逃亡哪裡?逃往中原搬救兵嗎?然後率兵與你麾下的邊塞守軍厮殺,最後死傷的都是我大周将士,稱心如意的也隻會是護骨烈。”
王譽一邊在心腹的護衛下匆匆後退,一邊心驚地出了一身汗。
錯了!錯了!
從一開始就錯了,從那位顧夫人隻身一人出現在長街上開始就錯了,她之所以會出現在那兒,就是為了誤導護骨烈和他,讓所有人都以為帝堯借顧夫人為餌,逃出了逢餘城。
而帝堯這位太子不愧是心機手段都上乘的人物,邊塞主帥叛國這場亂局,怎麼解都會讓邊境元氣大傷,這也是護骨烈從不擔憂帝堯真的逃出困境的原因。
逃出去又如何?
帝堯帶兵回來對峙王譽,不管誰輸誰赢,對蠻族都是大益。
護骨烈這個看着最纨绔瘋癫的蠻王,偏偏也是一個謀算詭計的好手,他唯一沒想到就是這位太子殿下竟然沒有入甕,給他反手來了一招——擒賊先擒王。
天光破曉,屋内微亮。
護骨烈坐在小姑娘床邊,看着喝了安神湯依舊睡不踏實的人,眸中閃過一絲愁。
莫池正着急地在門外禀告着,“王上,大周太子帶人截殺了王譽,取走了王譽的虎符……鳳城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天子王師已經出動,江生親自帶兵奔邊塞而來,邊塞已經不安全了,我等會拼死護衛王上離開大周,返回蠻都……王上!”
屋中遲遲未有聲響,莫池險些不顧規矩闖進屋中,卻見房門總算打開了。
護骨烈那大氅裹着小姑娘,緊緊抱在懷裡,垂眸瞧着她的臉。
安神湯還是有些效果的,至少這番折騰都沒讓阿願醒過來。
“還是睡着了乖,”護骨烈輕歎道,“吾猜你們那位大周太子敢這麼賭,定有你給他出主意的功勞……備輛馬車,她現在受不得寒……”
莫池眉頭死死皺在一起,還是聽令道了一聲“是”。
一炷香後,大雪紛揚的大街上,一隊蠻族鐵甲護衛着一輛馬車行進,眼瞅着再拐一條街就能離開逢餘城……
呼的一聲寒風嘯,街道兩側的樓宇齊刷刷地開了軒窗,還有屋頂上,弓弩手們紛紛現身,不給人絲毫反應的時間,萬箭齊發!
“殺——”
戰馬聲鳴,将軍下令。
街頭和街尾湧來數千崇安軍,為首的那人殘破不堪的銀甲上堆滿了血污,卻更襯得其殺意無疆,素來溫潤的眉眼此刻冷殺得宛如一隻惡鬼兇獸,誓要撕下蠻族一塊肉。
噹的一聲,是一柄長槍插在馬車上,若非剛下馬車的護骨烈躲得快,那柄長槍本是奔着他的面門來的。
他眯起一雙眸子,看向擲槍的顧償,這人居然活着從漠北出來了。
“拿吾的弓來。”
立即有鷹衛遞上弓箭,重弓彎,金箭出,緊接着噹的一聲,是長劍揮劍擋住了長箭。
護骨烈面色一凝,大周将領中少有能擋住他箭矢者,顧償卻是其一,還那個能毫發無傷接住他箭的人。
論勇武,這人确實當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