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晴哥哥呢,也是一家人嗎?”昱豎側頭問他。
昱橫的手一滞:“算是吧,不過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叫,我們要裝作不認識他,知道嗎?”
昱豎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随勇也走了過來,一臉憨厚的道:“聽到你們在叫我。”
昱橫回頭,強顔歡笑的看他:“怎麼,你也睡不着?”
随勇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搓了把發僵的臉:“哪睡得着,還沒到屈城,就看到他們殺自己人,進了屈城,看到他們在搶妄加國的女人,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昱橫将昱豎摟在懷裡,鄭重其事道:“明天就要出發了,這裡可是在妄加國的最後一座城了,繞過屈山,就能看到覆盆國和妄加國相鄰的一座小城,臨家城。”
“當時想着來當兵,就想着拿那五吊錢給我娘,現在想起來,還真不如回家,就算被官府搶了糧食,也比打仗要好得多。”随勇的臉上滿是懊惱,他是真的後悔不已。
伴随着對面有節奏的木魚聲,昱豎就躺在昱橫的懷裡數星星,一顆兩顆的數着,數到後面他偏頭問昱橫:“無痕哥哥,我聽我娘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如果地上有人死了,天上也會少一顆星星,你說,如果哪天天上都沒星星了,是不是說,地上就沒人了?”
雖是童言無忌,昱橫的心還是不由得往下沉去,他也仰頭跟着看天,對于昱豎的話他無言以對,他隻是順着随勇的話說了下去:“你還有家,我已經沒有家了。”
随勇整個人往昱橫這邊挪了挪,又一次上下打量着他:“我一直不敢相信,你這樣的,怎麼會來當兵?”
昱橫不以為意,側頭看他:“我怎樣的?”
随勇側了側身,和昱橫保持了一段距離:“雖然現在穿的和我們一樣,但看得出來,你是大戶人家家裡的公子,和我們不一樣。”
昱豎坐了起來,一本正經的道:“哥哥爹娘不在了。”
随勇錯愕的睜大了眼睛,不過随即了然,不然這位怎麼和他們一樣出來當兵了,他試探着問道:“你是家裡破落了,沒錢了?”
“确實沒錢,但我還有另外的目的。”
昱橫不想再說下去,他認為有些事不能逢人就說,到患城就沒想着來當兵打仗,他隻是來查昱家的事情,他現在想起,自己來當兵的事情,好像和晴無夜有關,是他讓自己來當兵的。
想到這裡,對面的小屋門開了,周管家拖着兩張竹椅走了出來,引起了這邊三個人的側目。
先是随勇詫異道:“那裡面還有人?”
昱豎也睜大了眼睛,他想要跑過去,被昱橫強行摁住了肩膀,昱橫想要看看周管家到底要做什麼。
周管家對三個人的行注目禮視若無睹,自顧自的拖着兩張椅子,一左一右的面對面放着,像是有兩個人分别坐在上面,正要開始說話。
随勇這才注意到對面的念經聲和木魚聲:“對面是不是有人死了?”
昱橫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兩把椅子:“屈城的父母官,周澄周縣令死了。”
“不會吧,縣令死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不光是他沒發現,這裡所有的人都沒發現,包括這座城裡的人也沒幾個人知道,快要開戰了,更多的人沉浸在對戰争的惶恐之中,還有人哀傷于自家的女兒很快要随軍出征了。
夜空之中響起了一聲驚雷,随即一道閃電豁然亮起,瞬間點亮了漆黑的夜空,看着夜空被亮光一劈為二,随勇驚道:“要下雨了。”
“你進去吧,帶上昱豎。”昱橫将昱豎塞給随勇。
随勇拉過了昱豎:“那你呢?”
亮光消失,重新歸于黑暗,昱橫怅然的仰頭看天,輕聲說:“變天了。”
昱橫看到周管家沒有離開,找了其中一張竹椅坐下,似乎在念念有詞,他飛快的跑了過去,雨點噼噼啪啪的落下,在他的衣服上砸出了一個個不大不小的水漬,水漬又逐漸往外蔓延。
昱橫沒有靠近,隻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這時天上下的雨都是冰雨,寒意砭骨,周管家卻不覺得冷,旁若無人的道:“清蟄,皇上駕崩了,新皇登基,這天會變嗎?”
那是五年前,妄加國新皇羅威剛登基不久,羅威年幼,才十歲左右,由祁太後垂簾聽政,再由姚自量和周泰然兩位輔相輔政。
冬日裡很少有暴雨,此時的雨卻越下越大,周管家無視大雨傾盆而下,換了對面的椅子坐下,昱橫跑進屋倉促的尋找一番,拿了一把黑色油紙傘走了出來。
沒有打擾周管家,昱橫給周管家的頭頂上方撐起了傘,而他的大半個肩膀露在外面,手臂垂落,雨水順着袖口滑落,滴在了他的靴面上。
周管家身體前傾,道:“澄兄,皇上年幼,并沒有真正掌權,不過周輔相還算正直,我們可以找他試上一試。”
話音剛落,周管家換到了對面,突然刮起了一場大風,昱橫緊随其上,也走到了對面,穩穩的将傘握在手裡,像是已然握住了這世間正道。
大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随風狂擺,可他的眼睛卻亮的出奇,他沒動,握傘的手凍得發紫,但手指卻紋絲未動,牢牢的握着傘柄。
“清蟄,皇上不在了,周輔相,唉,估計也,之前皇上在也沒能,這次還有用嗎?”
“那是皇上重病,周輔相抽不出空來,恐怕也不能将這些告訴皇上,生怕會引起皇上病勢加重。”
斜風細雨無孔不入,昱橫再怎麼遮擋,也沒能擋住這傾瀉而來的雨水,周管家仰頭,閉着雙眼,任由雨水沖刷,臉色逐漸轉為蒼白。
“這世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亮?皇上病重,妄加國也跟着生病了,貪官污吏賺的盆滿缽滿,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早就對朝廷心生不滿,現在皇上沒了,妄加國也快亡了,百姓更沒有活路了。”
聞言,昱橫握傘的手不由的顫抖了一下,他垂着眸,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周管家突然掩口:“可不能這麼說,這話說出去可是要殺頭的,新皇才登基沒幾天。”
說着他又放下了手,眼裡含着淚:“或許有轉機,還有轉機,新皇登基,新皇登基,屈城百姓盼着重見天日。”
剛放下的手又反手抓上自己的肩膀:“會的,我們要相信,新皇,新政,新氣象,我不日就要去患城,我去找周輔相,找皇上,一定要把屈城這天大的冤屈上陳天庭。”
昱橫握傘的手抖得越發厲害,他微微彎下了腰,盡量将着瓢潑大雨隔絕在這油紙傘外,可是傘面太小,雨太大,怎麼可能隔絕得了,冰冷的雨水四面八方的朝他們身上傾瀉而來,兩個人被徹底的澆濕了。
寒氣逼人,昱橫忽的一個哆嗦,他的眼裡都是淚水,盯着周管家道:“這是我父親說的,是嗎?”
周管家哽咽的喉頭發緊,用力的點了點頭,雙手在臉上胡亂的抹着,抹了一臉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然後他去了患城,五年前,他去了就沒回來過?”昱橫的嗓音嘶啞,喉頭哽咽的難以呼吸。
周管家再次點頭,他垂下雙手,滂沱大雨在他的臉上猛烈沖刷,溝壑還在,這麼多年的滄桑和凄苦都還在。
“五年前,昱清蟄沒有回來,玉夫人也不見了,昱橫被他們抓去,這一家人,一直沒有音訊。”
說到一半,周管家用手捂住了臉,幾乎是淚如泉湧,雙手止不住的戰栗,洶湧的淚水從他指縫間流出,昱橫一把摟過了他,将傘死死的頂在了兩人的頭上。
“這天不可能一直黑着,天要亮了,天一定會亮的,要變天了!”昱橫咬着牙,一字一句的發誓道。
雨過天晴,昱橫才緩緩的将傘挪開,在這西風落葉之時,真的很少會有如此這般的雷電大雨,這一切都在應景似的回憶着往事。
周管家已經拖着兩張椅子到了屋門口:“昱清蟄臨走之前,就是那個晚上,也是一場大雨,他和周老爺後來進了屋。”
昱橫跟進了屋,将外衫脫下挂在窗台上,月光再次出現,斜斜的灑向了他,五年未見的稚氣再次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昱少爺,我給你燒個火,這裡的竈台很多年不用了。”
周管家開始忙活起來,他把竈台裡面的畫卷全部拿了出來,把角落裡的木頭和樹枝放到竈台邊上。
很快,竈台裡的火着了起來,昱橫湊近,雙手在上面取暖,周管家好一陣的端詳着他,在火光明滅之間,他緩緩的道:“昱橫,你父親原本不會落到如此下場,隻因管了一件和他無關的麻煩事。”
昱橫沒留意到周管家對自己稱呼的轉變,他的重點都在周管家的那句話上,他半點都不想沉默,直言不諱的道:“屈城的事不是麻煩,父親是管了一件他應該管的事,隻因這世态炎涼,罔顧人倫,如今妄加國舉兵侵犯覆盆國,不知這天會不會翻?”
周管家沒有作出回應,眼神堅定,靜靜的看着眼前火光明亮,聽着火苗在樹枝上搖曳而起的哔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