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地道,他們再次回到了小屋,昱橫剛爬出洞口,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幅畫,他不由的臉色一變,之前怎麼沒見到?
畫上是一個搖扇的女人,一雙狹長的美目顧盼生波,搖曳的身姿款款而行,扇子上是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清玉。
這幅畫就是周澄進了小屋看的那一幅,隻是當時昱橫是隔着窗棂紙,看的不太真切,這時清晰的放在面前,才覺得畫上之人,不可謂不是一個美人。
晴無夜就站在昱橫的身後,掃了一眼畫上的女子,又去瞅昱橫的臉,兩雙眼睛一樣的眉目傳神,一樣的魅惑動人。
昱橫并沒發覺,自從五年前家裡出事以後,他很少去照鏡子,看到水面不是喝水就是洗一些什麼,不會特意去看自己的臉,時間一長他也忘記了自己的模樣,而他如此的緣故,就是怕勾起傷心的往事。
他之前看了這裡關于女人的很多幅畫,都是讓人心如刀絞,無法直視,而這一幅畫出現在了這裡,卻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周管家将畫卷好,重新放回到了原處,昱橫這才發現這幅畫并沒和其他畫作捆在一起,而是單獨放在了竈台後面。
晴無夜似乎猜到了什麼,故意問道:“這位是?”
周管家扶着腰站起,一邊說:“玉夫人。”
晴無夜用餘光瞟了一眼昱橫,見他神色并無異樣,又問:“哪個玉?”
昱橫這才想起自己的姓氏,問道:“什麼意思?”
晴無夜沖着周管家微不可查的使了個眼色,周管家有那麼一刻的愣怔,回答道:“是無瑕美玉的玉。”
其實他原本要說的就是這個玉,但晴無夜剛才的示意,他才想起了那位玉夫人的玉,說不定是随他夫姓。
晴無夜瞧了昱橫一眼,見他神色迷茫,又問:“剛才扇面上的清玉所謂何意?”
周管家言簡意赅的回:“清蟄,玉夫人。”
晴無夜又去看昱橫,見他還是一臉茫然,心頭動了動,泛起了不知是何滋味的酸澀。
昱清蟄是昱橫的生身父親,可為何周管家提到清蟄兩字,昱橫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有看到玉夫人與他頗為相似的容貌,也不為所動。
其實昱橫内心早已暗嘲洶湧,或許是時間長了,或許他根本不想坦誠心扉,有很多事情他甯願選擇藏在心底深處,不讓任何人看到,進入了一種麻木又沖動的狀态,在表面上,他隻能用一種漠然的表情回憶往事。
他想起了五年前,在患城外見到的兩個墳頭,離得雖不近,但看着就像并排而立,一個埋着的就是他的生父昱清蟄,而另一個的墓牌上,寫着的是秦淵兩個字。
他在患城裡四處躲藏了兩天,沒來得及給父親收屍,就收到了一張紙條,告訴他昱清蟄埋在了什麼地方,他一開始不相信,在患城怎麼都找不到父親的屍體,隻能抱着試試看的想法出了患城,到了地方,果真如紙條上所說,他遠遠的看到了墓牌上的名字,昱清蟄。
收回回憶,昱橫的情緒很快調整過來,又想去扒竈台裡面的畫,正彎腰之時,周管家雙目凝滞,擡手去攔:“你幹什麼?這裡面可都是老爺畫的畫。”
晴無夜上前,他并沒有阻攔昱橫的動作,不過昱橫還是停了下來,蹲在竈台前,晴無夜問道:“你說這些畫都是周縣令畫的?”
周管家還伸手攔着,點頭:“是,老爺除了做官,閑暇之餘還喜歡畫畫,他的畫工很不錯。”
“你可看過?”晴無夜又問。
周管家神色悲戚,見也攔不住昱橫,隻能放棄,就這麼看着昱橫上半身探進了竈台下面,他道:“看過,有時候他作畫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我多次勸他,勸他别畫了,畫的太多會惹禍上身,沒想到,還是發生了。”
昱橫将一捆畫抱在了懷裡,人又收了回來,一幅如獲至寶的樣子:“他人走了,這些畫一定要留着。”
晴無夜還不忘之前的那幅畫:“剛才的畫?”
周管家無奈的看了一眼昱橫懷裡的畫:“哦,是給他一個朋友的夫人畫的,老爺畫女子極為得心應手,後來他這位朋友得知,就讓老爺給他夫人也畫上一幅,後來那位朋友說要去患城,老爺拜托他一件事。”
晴無夜追憶往事,像是與某件事聯系在了一起,他開口問:“這幅畫,他那位朋友可曾見過?”
周管家搖頭,他的目光挪到了昱橫這邊,渾濁的眼裡都是怅惘:“沒有,他那位朋友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昱橫聽得全神貫注,這事情在之前就由周澄和周管家提到過,這時像是印證了某件事情,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抽了抽。
晴無夜沒想到在屈城會遇到昱橫生身父親的一位故交,而昱家出的事情,聽周管家一番話,好像和周澄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更是和在屈城所發生的事情脫不了幹系。
隻覺眼前人影一閃,昱橫已經在他面前消失了,晴無夜知道他要去哪,迅速的鑽進地道,跟了上去。
昱橫來到了周澄的卧房外面,他沒有進屋,隻是靜靜的站在門檻之外,見晴無夜跑了過來,回頭給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晴無夜站定,大門開着,被風吹的搖擺,他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周澄,輕聲道:“你恨他嗎?”
昱橫深吸了口氣,垂眸看地,躊躇片刻,才讷讷的道:“恨什麼,他做了該做的事情,關于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是無心之舉,誰也不想這樣的。”
聽到當年事情的真相,昱橫多年的積郁,終于在這一刻釋懷,而這一刻的釋懷,轉變成了一種仇恨,可是這仇恨不是針對周縣令的,而是當年那個下令斬首昱清蟄的罪魁禍首。
身後傳來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過身,看到周管家快步上了台階,痛不欲生的道:“小橫,我替老爺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見狀,昱橫整個人踉跄了一下,險險扶住門框,慌亂的搖頭:“你不用這樣,他也不用。”
周管家像是快站不住了,晴無夜站在兩人中間,不知該不該去扶周管家,心中百感交集。
昱橫大踏步的進了屋,周管家才站穩身體,跟着小跑進了屋,晴無夜見他腳步趔趄,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昱橫已經到了床邊,手剛擡起,就聽到身後周管家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他都已經死了。”
昱橫手一僵,懸在半空,緩緩的扭過頭,微微一笑:“我不會對他如何,他是個好官,但,但,”
昱橫垂下了手,他實在說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周澄做的一切無可厚非,可是這一切根本沒有改變什麼,不知道是因為周澄自己,還是因為這世間無道。
周管家掙脫開了晴無夜的扶持,癱坐在了床邊,掩面失聲道:“老爺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昱清蟄和。”
或許是不想聽到這些,昱橫毅然決然的轉身出了房間,他坐上了門檻,一言不發的看着前院,那團黑灰已經被風吹走,隻有一個跌倒了的木箱還在那,外加一攤鮮紅的血迹,似乎在蔓延擴大,撐滿了他所有的視線,染紅了他的眼眸。
晴無夜走到他身後,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沉聲道:“姚自量來了,我們真的要對覆盆國開戰了。”
昱橫撐着下巴揚起了頭,空中掠過一對鳥雀,随即響起了歡快的啾啾之聲,他默默的看了片刻,撤手回頭看着周管家,十分平靜的道:“周管家,妄加國你不能再呆了,把那捆畫卷帶上。”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語氣淡然:“再帶着那副玉夫人的畫。”
這天晚上,上千号人就擠在寺廟裡過的夜,寺廟的後門已然倒塌,冷風為所欲為的灌了進來,為了禦寒,幾乎有一大半人都擠在前面,這樣寺廟裡面就顯得更擁擠了。
隻有昱橫還坐在後門的門檻上,他吹着涼風,一點都不覺得寒氣逼人,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片空白和胡思亂輪番着來,直到下半夜,聽到就在對面,傳來了和尚的念經聲,和木魚聲,聲聲入耳。
小屋門關着,他側頭去看小屋前面的那塊空地,就是在這裡,他先是發現了周縣令,随後知道了屋裡的那些畫,不提周澄為何在屋門口出現,單說那些畫,确實是昱橫應該看到的,或者說是他必須知道的。
昱豎不知何時跑了過來,趴在他的肩上,興緻缺缺的道:“無痕哥哥,你在看什麼?”
昱橫擡手在他的腦袋上輕輕一拍,輕柔道:“不去睡覺,你來這裡幹什麼?”
昱豎歪過了頭,在昱橫臉上一陣尋思,像是要看出什麼來,他嘟着嘴:“無痕哥哥,我想我爹娘了。”
昱橫偏着頭,嘴角微彎,苦笑道:“我也想我爹娘了。”
昱豎一把摟住昱橫的脖子,兩個腦袋擠在一起:“你爹娘去哪了?”
昱橫眼眶泛紅,抽了抽鼻子,唏噓的說:“不在了。”
昱豎直白無比的問:“不在了,是和我爹娘一樣嗎?”
昱橫仰了仰頭,将要滾出的那顆淚珠就在眼角:“是啊,我一直無法面對,今天我終于能直面我爹娘的死,哥哥沒你勇敢,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去問。”
昱豎的小手在昱橫的胳膊上拍了拍,安慰的道:“沒事的,以後我們就是親人,有晴哥哥,有木爺爺,還有随勇哥哥。”
昱橫笑出了聲,眼角的淚珠順着鼻翼留下,他沒去擦,把昱豎拉進了自己懷裡:“木爺爺,随哥哥,無痕哥哥,還有小豎弟弟,我們都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