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我也不能給你進行訪聊,依照這個行業内部普遍認定的一種秩序,心理醫生不能給熟人做訪聊。”
女人微挑眉心,“熟人?”
眼神裡的意思很明顯——剛剛有人問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
對于任何不合時宜的突發狀況,祈随安都能恰當地給出另一種解釋,
“一般來說,我們認為第一次見面不在診療室内,不處于診療環境的,都算作熟人這個範疇。”
女人不說話了,似乎是被她勸服,又似乎是對她的解釋沒什麼興趣
隻是不緊不慢地端起那杯動也未動的咖啡,很少量地抿了一口,漆黑的眉毛微微皺了皺,看起來是不太喜歡的表情。
祈随安笑,“這豆子是有些苦了。”
這個笑很快被捕捉到。
女人掀開眼皮,看她一眼,像是報複性質地,将咖啡杯“嘭”地一下放在桌面,紅唇吐出兩個字,“難喝。”
祈随安笑得有些收不住。
“不過……”女人站起來,雙手插在那件長款黑色風衣口袋裡,“什麼時候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也能算作熟人了?”
祈随安以為她要走,語氣誠懇,“願聞其詳。”
隻是一句寒暄,一次客套。等女人說出口,不管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哪怕是來自中泰美英葡……幾天後,就會被她抛之腦後。
或許根本就用不上幾天。
祈随安目送着女人的背影,十分平和地想。
但她沒想到,女人會真的因為這一個客套的提問,停住腳步。
回了頭。
方向一轉,步子從該離去的軌迹,一步一步,轉到了她身後。
沙發後面有一幅鋪滿半面牆的油畫,裡面是滿幅的夾竹桃。畫框外有一層斑斓似雕花的玻璃。
以至于她能夠清晰地看到,雕花玻璃裡有兩個朦胧的身影——
她坐在白色軟座沙發上,白襯衫,微微解開兩顆扣子,眉眼帶笑,姿态随心所欲。而她站在她身後,穿那件腰帶纏得緊緊的黑色風衣,身型流暢,背骨突出,眼神新鮮熱辣。
她微微彎腰,将戴皮革手套的手,按在她肩上。
極緻的黑與白對比,輪廓卻恍然迷離,像一幅顔料融在一起的油畫。
兩個人臉貼得極近,直視着畫框裡的倒影,沒有人認輸,心甘情願先退下去。
密閉診療室内,雨傘滴水的聲音緩緩放慢了,似有個無聲無息的漩渦正在流轉,似那隻黑蜻蜓正在隐隐扇動翅膀,填滿她們之間空白的距離。
祈随安不動聲色,幾乎能聞見女人身上極淡的香水味。
然後聽見女人笑了一下,在她耳邊的聲音放輕,卻因為帶着一種朦胧的懶意,所以顯得有些飄渺,
“祈醫生真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啊?”
癢。
耳廓傷口剛剛結痂。
而不到五公分的距離,就使女人溫涼的鼻息落到了結痂處,似那場無處安放的雨,不由分說地鑽進了骨頭縫隙。
祈随安忍住那點癢,雙手十指交叉,維持處變不驚的語氣,
“當然。”
畫框裡倒影輪廓尤其迷離,以至于女人的五官被映襯得晦澀,看不清表情,甚至因為她這句話變得更模糊。
“既然這樣的話……”
她聽見女人輕笑一聲,然後緩緩松開按在她肩上的手,直截了當地扔下一句,“那就下次見面再說吧。”
下次見面?
為什麼這個女人笃定她們還會有下次見面?
祈随安不露聲色地皺眉。
而這時。
女人已經重新走到了門口,很利落地拿下那把抵在插銷上的傘,大概是見她還在望着她,停了兩秒,很直白地說,
“我說過我不是來還傘的。”
?
“怎麼?”女人将傘拿在手裡,撐在地上,語氣過于理所當然,以至于顯得有些無辜,“你不是跟我說過不用還嗎?”
祈随安撫了撫自己的太陽穴,“你随意就好。”
一把傘,她說送出去,也不至于真的讨回來。即便這個女人剛剛一聲不吭地沖進來,用這把黑傘抵住門,一副像是要将她直接架到餐桌上,然後等人擺出餐叉,得體而優雅地将她拆吃入腹的氣勢。
不過……
下次見面?
還是不要了吧。祈随安揉了揉自己發癢的耳廓,心不在焉地想。
傳來開門又關門的聲音。
她看過去,女人離開了。
堂而皇之地闖進來,堂而皇之地問她一些問題,堂而皇之地帶走那把傘,卻在她診療室門口洇出一片濕痕,半幹不幹,作為某個人來過這裡的痕迹,讓人無法忽略。
而這時,辜嘉甯敲門,對她們剛剛的獨處表示好奇,以及恰當的關心,
“沒出什麼問題吧祈醫生?”
“沒有。”祈随安眯着眼。
然後聽到辜嘉甯有些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她睜開眼。
才發現,就在她身前的這張矮茶幾上,隻抿過一口的咖啡杯下面,壓着一個黑色信封。
她瞥一眼咖啡杯上殘留的唇印,将黑色信封拿過來,拆開,裡面是一張紙函,黑色紙張,用白字印着一個地址,和一個日期。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形式類的話語,來證明這是什麼。不過,其中一個存在感很強的名字,已經彰顯出這張紙函的作用——
落款:Iris。
Iris?祈随安微微撚了撚紙張,那個要給自己辦葬禮的畫家?《愛神與瘋子》的創作者?她和這個女人是什麼關系?
又是lris。
這座城市人人都在談論lris。
祈随安盯住這個名字,将黑底薄卡裝進了信封。
再對上辜嘉甯好奇的目光,她不太在意地笑了笑,
“看樣子是一封葬禮邀請函。”
辜嘉甯點一下頭,這時似乎又瞥見了什麼東西,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然後又支支吾吾地說,
“你看見信封背面了嗎祈醫生。”
信封背面?
祈随安有些莫名,将葬禮邀請函轉過去,看到正中間,還留有一行散漫的手寫字:
【歡迎你,來到我的嘉年華。】
以及一個新鮮完整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