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愛是什麼?」
好幾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祈随安都覺得難以回答。直到她遇見童羨初,于是她終于變成了提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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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醫生,你搬到勒港順利嗎?我聽說一事啊,就是說在熱帶生活的人普遍都不怎麼患心理疾病?這是真的嗎?”
這是一個擁有很多問題的人,祈随安想。
她仰了仰喉嚨,後頸的鈍痛感似枚釘子,劈頭蓋腦地釘入骨頭縫隙。
這讓她發現自己昨晚又睡在了浴缸裡。這個月的第四次。搬到勒港之後的第一次。
“對了,我最喜歡的那個畫家,我跟你講過的,就是Iris,她現在也在勒港呢,聽說她要在這裡給自己舉辦一場葬禮,這簡直太瘋狂了……不過勒港這麼小,要是有機會,你可以去看看!”
留言還在繼續,女聲瑣碎且密。祈随安将臉枕在浴缸邊緣,眯了會眼,微微發麻的手晃了晃,“啪哒”一聲——
“不,不,是你一定要去看看!就算你沒聽說過她,至少也聽說過她那幅《愛神與瘋子》!”
“十三年前,準一線城市房價才五千不到,但她這幅畫賣到了十九萬的高價,甚至她本人還隻有十七歲。對了,我記得這幅畫後面還有個很經典的故事……”
撞倒了什麼?
手指濕了,橡木味,殘餘的黑莓桑葚果味,被沖淡的酒精。
祈随安睜開眼皮,一瓶還剩三分之一的葡萄酒,在浴室地闆緩緩滾動。
她又直接閉上了眼。
“好像是說她十二歲的時候在勒港的一個墳場裡待了八天,撿起裡面的石頭塗上碳,完成了初稿。後來,她又用罂-粟油和色料混合,自己調配出顔料,隻用三種顔色,就畫完了這幅畫。”
講完這個消息,語音信箱似乎播到了頭,世界恢複沉默,像一則剛殺青的黑白默片。
意識逐漸下沉。就在這時,女聲又冷不丁冒了出來——
“聽說Iris一直沒有露過臉,你說她到底長什麼樣?”
“還有,我挺好奇的,人活着給自己辦葬禮到底是個什麼流程啊?”
“Iris為什麼突然要公開給自己辦葬禮啊?”
……
兩分鐘後。
祈随安跨出浴缸,彎腰撈起堵在門邊的酒瓶,淋浴完,刷到第三遍牙齒的時候,後頸的那顆釘子似乎終于被拔了出來。
她系上襯衫紐扣,從下往上,到衣領第三顆打止,慢慢挽起衣袖到小臂三分之一處。
戴上眼鏡,走到陽台半陰處,仔仔細細剪下雪滴花中最鮮嫩的一束。
重新拿起手機——
把所有留言從頭到尾重新聽了一遍。
然後找到這名患有強迫症無法進行線下社交的來訪者電話,編輯一條短信回複:
【王小姐,聽完你的語音留言,你最近的狀态似乎比上個月好些了。對了,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也要為自己舉辦葬禮,那麼你的邀請名單裡會有誰?
方便的話,最好在我們下次視頻會面之前,列一份名單交給我,以便我們一一讨論。】
走到樓下,短信發出去,“叮”地一聲,對面很快回複過來:
【祈醫生,純感慨一下,有沒有人說過你像一面鏡子?就大概感覺是,無論我說什麼,在說誰,都幹擾不了你,總之,最後都是“我”。當然,毋庸置疑,你是一名很合格的心理醫生】
上午十點不到,這座處于熱帶的海港城市車水馬龍,聞起來是帶着潮意的鹹味水蒸蛋,祈随安被手機反射的日光刺了一下眼。
她動了動喉嚨,盯了這句話好一會,然後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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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勒港的第十三天,心理診所開業的第四天,預約的來訪者隻有一位。
——和這家診所擁有執業資格的心理醫生和護理師數量保持一緻。
都隻有一位。
實習護理師辜嘉甯來得很早,祈随安一走進去,就看到辜嘉甯在前台坐着,正揪緊着眉心對着電腦,看起來一臉惆怅。
祈随安走過去,指節在前台桌面敲了敲,眉眼帶笑,“早。”
辜嘉甯将目光從電腦屏幕,很慢很慢地移到她臉上,“早上好,祈醫生。”
祈随安把手裡提着的那份打包盒放下,“樓下的蚝仔肉碎湯米粉,味道不錯,趁熱吃。”
她一邊說,一邊走進診室,将包好的雪滴花放好。辜嘉甯的聲音從前台傳過來,
“您又給我帶早飯了?昨天雲吞撈面不是說湊巧買多了吃不下嗎?”
祈随安沒有回頭,“今天也是買一送一。”
辜嘉甯遲遲沒有動靜。下一秒,祈随安聽到一道略顯局促的女聲,
“醫生她人在哪裡?”
來訪者來了。
祈随安坐到診桌前,用目光歡迎着診所的第一位來訪者走進來——
是一位年齡五十左右的中年女性,穿一套杏黃色女士西裝,也許是不太合身的關系,使得這身西裝像是一個方正的筒罩在她身上。她鬓角有些白發,眼角紋路皺得有些緊,雙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你好。”祈随安笑得很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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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第一聲響從診療室傳出來的時候,辜嘉甯正在憂慮這間心理診所的未來,以及考慮自己是否有必要發布微信推文進行必要的宣傳。
這座城市應該很少會有人選擇看心理醫生。更何況這間診所還開在以捕魚為基本産業的南邊。
祈随安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開一間心理診所呢?甚至還開在頂樓這個不顯眼的角落?
辜嘉甯搞不清楚。
但她記得,她走進來的第一天,這裡還在裝修,她詢問這裡是否有招人的打算。
而這位正在一片廢墟和塵土中刷牆,并且抽空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的女醫生,眯起眼喝一口咖啡,奶泡沾在紅唇邊,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有證嗎?
她的答案是有。于是辜嘉甯,就暫時成為了這間嘉年華心理診所的一員。
她甚至懷疑,當時祈随安可能都沒看清她長什麼樣。畢竟連眼鏡都沒戴。
可為什麼一間心理診所的名字會叫嘉年華?至少辜嘉甯覺得顯得不太專業。
她揣着這個問題,去問這位平日裡總是溫良順和的女醫生。
當時祈随安拿起一支筆充當發簪,很随意地挽起頭發,語氣舒緩地說,“因為注冊必須要有名稱。”
于是,注冊之前,祈随安瞥到自己剛剛上樓之前接過的傳單,這上面寫,夏日限定嘉年華,交費99元。
她看到這個詞,她就用了這個詞。
——嘉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