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科夫聽完了這故事的第一部分,眉心皺得額頭滿是褶皺。“聽着像個愚善的故事。”他低聲評價,“若是我,就叫所有發出诋毀的人都不配學習這門語言。”
“你的想法無可厚非。”葉薩烏卻不糾正他的話,“你和他們一樣,隻是尚未理解那門語言的真谛。混沌的人,彼此仇視也是正常的。神會原諒你。”
亞科夫厭惡地閉上了嘴。他懶得再說什麼,隻聽着那老人繼續講下去。
“很快,少年将這門語言教給了身邊所有的人。可悄無聲息地,他即将迎來更加險惡的第二道考驗。
“一日,他不小心被熱水燙傷了舌頭,說話的口齒較先前不清晰了。可他依舊要為人們授課解惑,每日使用那神的語言與人們交流。雖不是他的本意,可他的口音有了變化——于是所有人疑惑起來:這語言的發音究竟該變化為他舌頭受傷時的讀法,還是依照從前他傳授的讀法呢?
“不出半天,少年便發現了問題。因他亵渎了這門受神祝福的語言,紛争與誤解重新出現在他身邊——人們分為兩個陣營,為了這語言究竟變與不變産生了極大分歧,各自支持各自的說法,各自認為自己嘴上所說才是正确而純潔的,一直吵鬧到少年家中去,要求他做出判斷——少年終于發現,這門語言竟然可以任他修改使用。隻要從他口中而出的音節,隻要是他親自認定的正道,所有人都會毫無條件地接受。如果他喜歡,他甚至可以自己重新從頭創立一種新的語言,隻要咬定那就是神的語言,沒有任何人會質疑他的說法!
“但他最終謙卑地向所有人道了歉,将被熱水燙傷的舌頭展示給衆人,并承認任何一方都沒有過錯,真正的過錯隻存在于他自己一人身上。令人欣慰地,所有人都原諒了他。随着他的坦白,神的真言回到大地上,各種矛盾再次消弭了。
“然而,少年自己産生了疑問:人竟能盲從至此,哪怕與先前教授的内容顯然有差,也能全盤皆收嗎?人們各自的心中從無判斷,從無自己對真理的理解嗎?正在此時,神再次降臨,并發出第二次祝賀——就此,他通過了第二道考驗。”
聽到這裡,亞科夫隐約覺得這故事中暗藏着些隐喻,可像一層煙織的紗似的,看得見摸不着。“…這是在講吸血鬼與血奴的事,在講刻印的事嗎?”他忍不住問,“這是門寓言,還是真存在過的往事?”
“每個人都會對此有不同的理解。”葉薩烏悠閑地盤坐着,“等聽完了,你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石棺前衆望所歸的老人繼續講述下去。
“随着少年努力地推行這門神之語言,一個天國樂園般的社會被建立起來——人人都能借由這語言體會對方的喜怒哀樂,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團結與合作無處不在,善良與體諒充斥人心。所有人貌似都變得平等而自由了——少年想,他的理想是如此順利地向實現的方向狂奔而去。殊不知,最後一道、也是最為險惡的第三個考驗正靜候着他。
“漸漸地,他發現,不光是神的語言被衆人吸收接納,連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也被模仿着學習起來。”
“起初,人們學他穿的衣服與吃的東西;然後,人們詢問他生活的理念與品德的定義;最後,人們為他獻上自己的财富與兒女,要求他住在最高聳入雲的宮殿中。他口中所出的每一句話都成了圭臬,一舉一動全成了準則。這烏托邦般的地方變成了他自己的國度,人們給他起了新的名字:神。”
“少年大驚失色,勸誡衆人,自己隻是一位使者,隻是教授神的語言的教師,與所有人并無不同。除開語言之外的事,譬如法律與道德、信仰與哲學,這些并不該由他抉擇設計、本該是由衆人一同思考改進的事物,怎能一股腦全推給他一人?更怎能遑論他為神本身?他以為借由神的語言,該能使衆人理解他的想法,全幡然醒悟——可此時,他終于發現了神之語言的真相。
“若是他借由神的語言否認神的權威,使衆人不再信神——那麼神的語言便會即刻失效,使世界退回到最初的混沌中。
“為了巴别塔不再倒塌,世界終還是需要一位神的。”
亞科夫聽不下去了,他拽着達烏德的胳膊站起身。“胡言亂語。你們聽這些故事,是為了叫血奴都把吸血鬼的命令全當神谕,全盤接受嗎?”他低聲罵道,“若你們覺得自己無腦無心,也别當作别人和你們一般無腦無心。一群盲從盲信的蠢貨。”
他想帶着侍從離開這不詳之地——可達烏德死死立在那,怎麼拽也拽不動。亞科夫驚愕地回頭。他發現侍從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滿是淚珠。
“大人,叫我聽完吧。”淚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眼角流淌出來,“求您了。”
“我告訴你回城前不許說一個字,你為什麼不聽?”亞科夫氣得兩眼發黑。他舉起手裡的馬鞭,想再教訓這不知好歹的侍從一番——可葉薩烏攔住了他的手。
“您從來說為了我好,可您從來給我您想要的,不給我想要的…”達烏德的眼神變得愈加尖銳寒冷,像根冰刺般紮向亞科夫,“您真是為了我好,還是為了您自己好,想逼着我走您的路?”
亞科夫說不出話。他的嘴唇在幹澀的風中被吹得裂開,唇齒間像嚼了沙子一般碜痛。“…你因為恨我才找過來,是嗎?”他低沉地在嗓間蘊着怒氣,“你還算是名合格的侍從、忠誠的奴隸嗎?”
“是您與尤比烏斯大人先食了言。”達烏德冷漠地開口,“我不忠誠,是因為忠誠先抛棄了我。”
亞科夫想起這孩子的出身,想起他搬遷去大馬士革的家人。騎士太憤怒了,憤怒到嘴角抽動着笑出聲來。這從□□改作基督徒的叛教者,這為了騎士團的金币就能屠殺同胞的勢利者——他不該早就預料到這些,知道自己的侍從是這般兩面三刀的白眼狼,知道這孩子是個盲目又貧瘠的絕路人嗎?自己何曾教過他忠誠與專一——自己又何曾将這些東西放在心上過?
亞科夫松開手,狠狠推着達烏德的胸膛搡到地上,看侍從摔倒在嶙峋褴褛的人群中間。
“那你就接着聽吧。”騎士丢下自己的最後一句話,“從此之後,我再管不着你了。”
他踏着塵土緊握劍鞘,沉重地走下階梯,頭也不回地離開那片火光,尋自己的馬去。“孩子,到前面來。”他聽見背後那老人呼喚達烏德的聲音,“瞧你的淚水,你被那少年感召,被我們的神感召而來。”
“大人。”達烏德的哭聲脆弱又遙遠,“求您也教我神的語言,予我救贖吧。”
“可少年的第三道考驗尚未結束啊。”老人卻說,“若是你,你會如何做?”
亞科夫的腳步停下了。他站定在階梯處,屏息等待達烏德的答案。
“…我認為,為了他的理想得以實現,少年該承擔神的重擔。”達烏德嗫嚅着,“隻要神尚在,神的語言就尚在。”
階梯之上為這回答興起一片可悲的歎息,像一衆遊魂的哀嚎般悠長深遠。
“你沒能通過第三道考驗!”老人大喊道,“我不能教會你神的語言,不能告訴你我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