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想到身旁的少女竟噗嗤一聲笑出來——尤比早不記得看見尤多西亞上次露出笑顔是什麼時候了。“您身邊真有位好騎士,能處處照顧您體諒您,助您成各種事。”少女的話像雲霧般空靈又輕飄飄的,像在自艾自憐,也像在感歎誇贊,“若我也有這樣一位騎士便好了…”
尤比聽了這話臉更紅了。“…總會有的。即便沒有,也祝願你自奮自強。”他深深歎氣,舒緩自己的緊張,也慶幸難事得以解決。“等到了耶路撒冷,便是你新的生活…我多言了,無論如何,能叫你開心就好。”
尤多西亞又将目光移回港口,瞧夜幕中搖擺的棕榈樹與結隊返回的士兵們。她望着遠征的船隊,哀傷地安靜下來。
“您真的不必為我憂心了,大人。”她靜悄悄地垂下眼眸,“話語多麼蒼白無力,隻求主垂憐我。”
自此,失了寄托的少女變得像個哲學家,整日格外虔誠地焚香祈禱、神遊天外,叫他們的旅途變得沉悶又無趣。塞浦路斯到阿卡的路途已不算遙遠,船隊沿着叙利亞的海岸向南進發,于盛夏九月到了目的地。
尤比曾以為這全是沙漠,這是從亞科夫與其他十字軍騎士嘴裡聽來的;可聖經上又寫這是流淌着奶與蜜的應許之地,是富饒的迦南。直到他親眼在海上瞧見這傳說中離天國最近的地方,一些疑惑解了,更多的疑惑又誕生了。
他先遠遠望見連綿的山脈與海灘,全是石灰石的黃白顔色,被夾在混沌的大海與天空之間,被可怕的陽光灼燒着,陣陣熱浪卷着沙塵自地面翻湧。這就像寸草不生的貧瘠之地,可又不是真的寸草不生:尤比能看見植物在那些碎石地上硬生生尋出土壤來生長,為這最靠近上帝的地方添些生機。等船隊沿着海岸到了阿卡城的大港,富饒活潑的景色終于更多些了——尤比再次看見意大利人的船隻在這碧藍的海灣航行,與君士坦丁堡的租界相比隻多不少。這些精明商人在十字軍的堡壘中搭起市場,讓本地的農民們将自家采收的椰棗、甜杏仁與橄榄運到這來換成錢,再将東西加幾倍價格兜售給遠道而來的朝聖者。無論是基督徒、□□還是猶太人,他們一概不設限,隻認誰口袋裡的金币更多。
“我又看見那面旗了!”尤比躲在船艙裡,指窗外港口一面雙翼雄師的旗幟,對舒梅爾開心地叫喊,“那是威尼斯的旗,是你家鄉的旗。在羅馬已好久沒見過了!”
眼盲的猶太人隻點點頭。他什麼也看不見,無從評價。
尤比又理了理頭巾,大着膽子從窗子伸出頭去,尋找亞科夫的身影。他們的船停在聖殿騎士團的港口,他的騎士先下了船,正在岸上同時和好多人七嘴八舌地說話,忙碌得一絲空閑也沒有。尤比聽見吱呀一聲——娜娅在他身後走進門,瞧見他危險的動作,吓得沖到他腳邊跪下來。
“求您别這樣做…”她想抓住尤比的衣擺哀求,可畏手畏腳。“這太陽毒,和北方不一樣!”
“你用不着怕亞科夫。”尤比回過頭來,發絲上萦繞着若隐若現的煙霧。“他也就嘴上說說,不會真把你的孩子扔進海裡的。”
可娜娅的眼眶一點點紅了。她痛苦地抓住左側胸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尤比見不得自己的血奴刻印發作的場面,他怔着,無奈地發覺自己的話語蒼白無力,又高高在上。這想法令他惱火地不服氣。
“好吧,我憐憫你。”吸血鬼憤憤退回陰影下,“我沒事,你放心吧。”
“你的船上有朝聖者嗎?”一個聖殿騎士用法語問,“有貨物嗎?”
“沒有,我的船上都是庫曼傭兵。”亞科夫一把拽着桑喬的罩袍拉過來,“騎士團的事你問他。”
“您打算把庫曼人安置在哪?”一位康铎斯特法諾斯将軍派來的官員正站在塞勒曼身邊,文鄒鄒地用希臘語問,“要方便随時從這去埃及,不能誤了遠征。”
“我們人馬太多,在這小城裡根本住不下。”圖拉娜在一旁抱着手臂說突厥語,她臉上的曬痕被曬得更紅腫了,“我們去哪弄糧草?”
“你們帶着自己的軍帳和馬,到城外去紮營。”亞科夫又從身後抓出一個戴頭巾的亞美尼亞向導,用阿拉伯語問他,“你會說希臘語嗎?”
他手裡的向導隻知道怔怔地點頭。“會一點也夠了,你們商量着去和意大利人買東西。”亞科夫将他丢給圖拉娜,又扭頭朝船上大喊,“達烏德、努克!把數好的錢袋拿來!”
兩個男孩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神情嚴肅得打仗似的搬着箱子從艞闆快步走來,可亞科夫遠遠喝住了他們。“拿這麼多做什麼?”騎士雜亂的眉毛一立起來,就吓得人渾身發毛,“隻拿一天的,放回去!”
圖拉娜瞧見那金币箱子又回到船上,也露出副兇狠面孔。“我們的補給錢還天天沖你要不成?”她一把薅住亞科夫的衣襟,旁邊博剌汗的手也按在了彎刀上,“你一次全給了!”
“我要和羅馬人趕去耶路撒冷,和另一支十字軍回合。你們需在阿卡城外駐紮多久,我也要問了才知道。”亞科夫甩開她的手,又轉過頭,拉過一個在一旁打量情況的耶路撒冷貴族——他們雖大多有法蘭克血統,卻個個頭戴華美頭巾,身穿敞袖外套,腳上踩又彎又尖的鞋子。要不是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項鍊,必要被人認作□□了。“那支十字軍現在在哪?”亞科夫又換上法語,“遠征什麼時候出發?”
“您是說佛蘭德斯伯爵嗎?”那貴族面露難色,撥開他粗魯的手,“您與羅馬人才到這,什麼時候出發,還要去耶路撒冷與國王和伯爵商量才知道。”
“那就隻能一天給一天的補給錢。”亞科夫聽了這話心裡窩火,又轉頭翻譯給圖拉娜去,“絕不會虧欠了你,你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圖拉娜顯然和兒子用突厥語辱罵了句什麼,亞科夫聽得懂也懶得理睬。一行人在海邊的大太陽下曬得渾身發燙,吵得汗流浃背,終于勉強達成一緻,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亞科夫氣沖沖捏緊拳頭,可又覺得渾身暢快,神清氣爽,有使不完的勁頭興奮地在身體裡流淌——這些事是他說了算,所有的人必須找他商量,他能把任何問題都處理得妥當又體貼。權力!亞科夫沉醉又警惕地想,哪怕這一絲絲的權力滋味已如此甜美,真叫人忘乎所以!
他昂首挺胸,剛想回到船上接尤比出來,一個熟悉的黑袍身影攔住了他。
“我特地來這接你,幸虧你的船根本用不着找。”帕斯卡爾的笑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身後跟着一整支駝隊。“我的朋友,半年不見,你成了個大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