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說到了這,要畫鞑靼人學希臘語的畫來賣。”可最終亞科夫隻問道。“也沒見市場上有流傳的。”
舒梅爾的下半張臉在繃帶下顯出苦笑。“瞧你這問題。”他微微側着頭,像在找亞科夫的方向。“若我是個信基督的希臘人,這自然是個賺錢生意。可事實呢?”
亞科夫的嘴在胡須下阖着,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沒想到這事。”他感到自己的舌頭貌似變笨了。“抱歉。”
“這輩子能從你嘴裡聽到這話,我怕不是世上頭一個。”舒梅爾摸索着台階,伸展自己的腿腳與後背。“别這樣對我,亞科夫。别把我當成一個沒用的瞎子可憐我,好像我的後半輩子已了無希望,隻得混吃等死似的。身陷囹圄之人最讨厭這種憐憫,可又不好推脫。”他試圖用輕松的語調化解沉重的話題。“若是尤比在這,他未必認同這話。不過既然是你,你必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亞科夫盯着庭院中的亭亭松柏,瞧那緩緩爬上樹梢的月亮。“你相信你還能重見光明,才這樣想。”他蠻不客氣地直白地開口。“要是安比奇亞拒絕你,尤比也無能為力呢?”
“即便如此,我也有自己的價值和位置。”舒梅爾的聲音在他背後伴着笑聲響起。“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再不濟,也隻有一死了。”
“你不怕死?”
“人都要死。”舒梅爾說。“怕又何用呢?”
亞科夫閉上眼睛。他感到有種深邃的東西在他眼眶内酸痛地紮根。“你能這樣想最好。”他低下頭看地上的石磚,長歎一聲。“就怕你不能一直這樣想。”
“少替别人操心了。”舒梅爾伸着腿找他的後背,不輕不重踹了一腳。“你真是變了很多,亞科夫。剛認識你時,你可不是這樣的。”
被調侃的斯拉夫人靜靜挨下這評價。他認同這個——不過他又疑惑,是什麼叫他變了?那枚溫暖的紅寶石指環硌在襯衣胸口的内袋。亞科夫伸出手,蓋住那頗有存在感的重要之物。
二人沉默下來,像有天使在美麗的庭院久久徘徊,叫每人都肅穆地閉着嘴。不知等了多久,半滿的月亮已開始緩緩下落時,終于有熟悉的腳步聲從長廊緩步而來。“是尤比。”舒梅爾先于亞科夫聽見這聲音。“隻他一人回來了…”
這也許象征着一個糟糕的結果。亞科夫按住舒梅爾的肩膀,叫他莫要動彈。血奴從台階起身,直奔年輕的主人那去。不出所料地,他遠遠便瞧見尤比擺着副沮喪神情——亞科夫拽着尤比冰冷的軀體避開舒梅爾的耳朵,到長廊深處的拐角去。“…她不同意,對嗎?”亞科夫半跪下來,端詳尤比的面龐。“她怎麼說?”
“…我往後再不戴那戒指了。”尤比說。
亞科夫的心一下涼了半截,胸口處不知是指環還是刻印正滾燙地刺痛起來。“為什麼?”他死死捏住主人瘦削的肩膀。“她告訴你什麼?”
“姐姐說,正是因為我總戴着那戒指,才長不大…”
“混賬。”亞科夫憤怒地打斷他。“你是不戴着那戒指,才長不大!”
“什麼才算長大呢,亞科夫?”尤比眼中的光黯淡地沉下來。“你也曾說,要是普通貴族家的孩子,像我這麼大,早成家立業,甚至上過戰場了。對嗎?”他低着頭,喃喃自語似的說下去。“現在,我想,所謂的長大,該是負起責任,該是自己想辦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老尋人幫助,借人蔭庇。無論失敗還是成功,都要自己擔下來。
“我總不能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這也是你曾說過的。你還說,我該有獨屬于自己的東西才行。長大就是這麼回事,和歲數與身材沒什麼關系,對嗎?”
亞科夫張着嘴,舌頭僵直,吐不出話。
“我覺得我也是時候,該學着做一個真正的吸血鬼,像姐姐與母親那樣生活。”尤比望着他的眼睛,好似他們中間已隔着萬丈距離。“隻要我不戴着那戒指,我便能更快地學會施放奇迹,掌控秘密,操縱權威。這才能救下舒梅爾,與更多像舒梅爾那樣的人…”
“不行。”亞科夫下意識說。“這太早了。”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的臉上連胡子都沒有,就想做個大人了?”亞科夫起身來,指着他的臉訓斥。“你還是個毛頭小子!”
“那你覺得姐姐看起來又有多大年紀?她又是何時起摘下這指環?”尤比移開他的手指,冰冷的溫度叫亞科夫的關節隐隐作痛。“你瞧那些生兒育女的王後與四處征戰的将軍,他們又有多大年紀?”
亞科夫啞口無言——安比奇亞稚嫩的、少女的臉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想,那吸血鬼怕是自十四五歲起便再不生長了。他不得不思考起一個可怕又迫在眉睫的問題:若是人能永生,該選擇停留在哪個年歲?時光似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人将瓶中歲月倒入其中,便再舀不回了。
他痛恨自己的決絕,又痛恨尤比的洞明。
尤比繞開血奴石像般動彈不得的身軀,走向深邃幽暗的長廊,走向月光慘淡的天井。他身着絲綢長袍的背影行至台階前,呼喚守在那的舒梅爾。
“我會想辦法治你的眼睛的。”尤比的聲音堅定又冷漠。“總有一天,我會親自治好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