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已近末尾,芬芳将盡。
離了關押她多日的地牢,日沐和春風為她渡來第一層‘重生’,姜時願深深屏氣想讓這溫潤的味道長久留住,完全忽略雙腕上沉重枷鎖所累。
她站在子午關前,最後回望一眼,遙望着陌生又熟悉的汴京,想至生辰宴時名門望族、簪纓世族幾乎踏破姜府門楣,如今姜府沒落,竟然無一人敢來相送。
高門沒落,足見人心,她已清晰見識到了人們的趨炎附勢、踩高捧低,姜時願一步步走向關外,别樣勸解自己,這樣也好,至少可以無牽無挂地離開生養二十載的汴京。
倏然此時,一婦人聲格外突兀。
“官爺們,可否行個方便讓我送讓姜娘子一程,我乃良民,包裹裡也隻是一些自家揉的幹糧,好讓娘子路上别餓着肚子。”倏爾有道克制的聲音傳出,她望向黑祟的城關口,一位老妪肩下拄着拐,将手中層層碎布攤開,裸.露幾張半焦黃的馍。
這甲胄們黑着臉,拿着銀戟腳交疊驅趕,老妪赤紅着臉慌亂解釋,急得就差把馍撕成兩半,可官爺都是鐵面無情之人,非但油鹽不進,還一足皂鞋将馍餅攆了稀碎,氣得老妪楷袖擦淚,朝着官外大喚姜小姐,試圖引起前人的回首。
姜時願當即認出了前來送她的老妪,曾是在大雪之中有過一面之的李婆子。
當年二月大雪,汴京百裡冰霜,姜時願出府赴上世貴小姐們的邀約同遊上元燈節,途徑甜水巷,恰巧垂眼看見一位老婦縮在竹竿牽起的爛布下,身影約莫臃腫,胸前布料撐起一尺凸,滿目瘡痍的雙掌牢牢護着,瑟瑟取暖。
心覺訝然,走近瞧得仔細了,才發覺頹起的爛布中露出一小截的墨發,懷中的孩面色赤紅,兩頰生血,氣虛無力,當即判斷乃是高熱之症。當即喊侍女去藥鋪抓了幾貼藥,又将自己的狐裘罩住孩童,一應留下的還有些錢糧。
不過是滴水之恩,對姜府亦或者她來說都是舉手之勞,沒想到李婆子記了一輩子。
姜家風光之時,李婆也自慚身份低賤,家中亦沒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不敢前來叨擾,如今豪門望族一蹶不振、甚至沒落,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不過還是幾個不值錢的馍。
李婆子急得大喚,粗粝的手欲穿過重重兵甲遞來馍餅,“姜娘子,這些官爺攔着我,過不去,你可否走過來?”
李婆全然不顧她還是戴罪之身,可姜時願不能不替她考慮,若要與她等罪人扯上聯系,會給婆子一家帶來災禍,這餅她是萬萬接不得的。
姜時願心中千緒婉轉,雙手交疊,沉思片刻後,深深彎腰躬身,雙手交疊,朝着黑漆的城洞和垂淚的李婆行着從未有過的重禮:“多謝李婆,隻是這份禮我不能受。”
以怨報德,總會讓人憤紅了眼,李婆子相送之情,對她來說便是久違的雨露,是德,她還是願意在離開之時懷着這份感恩、欣然踏上前路,而不是全然的恨和怨。
所以待她再次擡首時,李婆竟然瞧見姜時願在笑。
雖然不知她落得流放皇陵的慘境,是如何還能笑得出的?可李婆子當真覺得那溫笑稱得她美極了,美目盼兮,宛如長養在水榭旁的一樹海棠花,天然靈秀。
殊不知此情此景入了另一人的眼。
被人盯着心中總會生出第六感,姜時願也不例外,微微仰頭,恰好與城關上的男子四目相對。他藏在青鬼面具之後的目光,晦暗不明,捉摸不透。
“羅刹....”姜時願呢喃出聲。
眸光短兵相接,溫笑戛然而止轉為平靜寡淡,極力壓抑着眸中的訝然,她實在沒想到謝循會來送他,忍不住自嘲自己還真是有面。
“國公體恤娘子前往皇陵長路漫漫,艱難崎岖,特備上君山銀針【1】,邀娘子前往城樓同飲。”一位内侍垂首到姜時願身旁,朝着城關上指引。
周圍靜了又靜,姜時願已開目光,背離汴京而走,嗓音冷淡:“多謝魏國公好意,但我與魏國公談不上是能心平氣和地圍坐飲茶的關系,更與國公無話可講。”
複行數十步,她又疏爾停止了腳步。
姜時願發白的手骨緊緊攥着衣裙,面上一如往常得體:“罷了,還是替我向國公稍句問候。”
内侍咽了咽:“何話?”
姜時願遠遠遙望着城關上模糊的影子,“還望國公身體康健,等着我回京之時。”說罷,她頓了頓,最後半句字字堅韌:“定要等我回京之時,前來索命!”
内侍吓壞了,忙道好大的膽子,接着急着跑上城樓,将姜氏狂妄之詞一字不落地回禀給魏國公:“國公一定要嚴懲姜時願,她還當自己是姜家小姐呢,說的話句句都在蔑視國公。簡直狂妄!無法無天!請國公降罰,命人用針線縫了那女子的嘴。”
謝循淡道:“聽起來,你是在教我如何行事?”
内侍急忙跪下,冷汗直流:“奴婢不敢,奴婢隻是氣姜時願不把國公放在眼中,情急之下,一時逾矩。”
謝循好似不甚在意姜時願的犯上,一飲而盡杯中的君山銀針,冷掃一眼還在戰戰兢兢的内侍,冷聲吩咐“備好車輿”。
“是。”
謝循撩擺上驕之時還掃了眼守在城關不願離去的老妪,同時沉悶的面具應聲落地。
須臾之後,車内傳來一聲冷淡的男音:“回典獄。”
謝循進出多少刑牢,審過多少窮途末路之人,可像如姜時願的儀容、性子甚少有之。
明明這種世家都是被藏在閨中,被教書先生一點點塑造成精美的瓷瓶,不經人事的貴女一磕一碰就易粉身碎骨,可偏偏這位姜家小姐就是如此與衆不同,溫婉清落的性子之上,滿是不屈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