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黃金鎮。
“岑大夫好。”
“張嬸兒好,腰不疼了吧。”
“欸,不疼了,你給我施了三次金針之後便舒坦多了。”
“岑大夫剛出診回來啊?”
“是啊,鎮口賣菜的張大爺上山砍柴的時候摔傷了腳,我過去看看,牛叔你怎又貪嘴,吃這麼多糯米糍粑,晚上又得積食胃脘疼了。”,岑最果牽着一匹老馬走在黃金鎮市集的街道上。鎮子小,這裡的人都認識這個幾年前才來到鎮上的年輕大夫,他醫術精湛,脾氣又好,都說岑大夫眉眼間帶着股溫柔勁兒,讓人看着就心生歡喜。
岑最果走到一處小小的院落門口,将馬拴好又喂了一把新鮮的青青草,摸了摸馬兒的大腦袋,這匹馬就是當日馱他去求藥那匹,有次他去那個藥鋪調取藥材之時,無意間見掌櫃正在賣掉這匹馬,因為它已經老得再也不适合行貨了,岑最果不忍這位老夥計淪為一匹肉馬,自掏腰包将它買了回來,平時也舍不得騎,隻有去隔壁鎮出診的時候才偶爾騎它。
推開大門進了院子,院内不大,隻有兩間廂房,一間堂屋和一個小竈房,前院種了一地的菜,後院是岑最果捯饬的一個藥圃。
他邊走邊喊:“我回來啦——”
一道清麗的聲音從竈房内傳了出來:“去洗手,馬上開飯。”
岑最果洗完手,溜溜達達去了竈房,見竈台上已經放了好幾道小菜聞着噴香,他用手撚起一條肉絲就往嘴裡送,嚼吧嚼吧眼睛一亮,贊道:“好吃!”,說着伸出爪子又要去撚,一道鍋鏟橫了過來作勢要打他。
“淨偷吃,還不端出去!”,手持鍋鏟之人柳眉倒豎,嗔怪道。這張不饒人的利嘴,不是覃瑞瑞還有誰?
“好嘞!”,岑最果忙一手端着一盤跑了。
過了一會兒,覃瑞瑞炒完最後一道菜,邊走邊脫圍裙,皺着眉問道:“小寶呢?又跑到哪兒去野了?今兒是你和他倆人的生辰,他也不曉得早點回家,虧我還做了他最愛吃的壽果包,小沒良心的。”
岑最果剛要說我出去找他,覃瑞瑞就徑自去了大門口,拉開門扯着嗓子便喊:“岑小寶,滾回來吃飯——”
過了片刻,一個小肉球颠颠地往家跑,兩頰鼓鼓囊囊的肉一顫一顫的抖,後面還跟着黃金棠。黃金棠長臂一伸将小肉球撈了起來往肩頭一放,嘴裡逗他:“小寶,你再胖下去就快跑不動啦!”
岑小寶不樂意地扭了扭屁股,嘟哝:“我都瘦了,瑞瑞每頓隻給我吃半碗飯。”
覃瑞瑞聽他居然告黑狀,罵道:“嘿你個小胖墩,我那是為了你好,連你爹都說你太胖了讓你少吃點,我給你吃半碗飯,可拿的是湯碗盛的。”
岑小寶眼尖看到他爹的馬,便朝院内嚷道:“爹爹,你看瑞瑞,他罵我胖。”
岑最果笑盈盈地從堂屋走了出來,将小寶從黃金棠的身上接了過來,招呼道:“棠哥你來啦,快進屋。”
黃金堂揚了揚手中的食盒和一壇酒:“嗯,來給你和小寶過生辰。我帶了壇茱萸酒,你和瑞瑞也能喝一些。”
“我要喝我要喝,我去拿酒盅。”,覃瑞瑞邊嚷嚷着邊往竈房走,仔細看他走得有些蹒跚,右腿略顯拖沓。
岑最果微微蹙了一下眉,輕聲說道:“别給他喝太多了吧,他身子不好,前天夜裡還起了燒。”
黃金棠一臉這你可就有所不知的表情,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可是我們黃家酒鋪現如今最暢銷的酒,一壇難求。話說這茱萸酒,暖腹辟惡消百病,延年勝過枸杞羹。”
岑最果撇撇嘴,心想,這句話不是你想出來攬客的嘛!但看覃瑞瑞興緻勃勃的讒樣也就随他去了。
六年前覃瑞瑞傷重瀕死,是靠着黃家的藥,老大夫和他二人衣不解帶的照顧,才将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惜人是活了,這一身好功夫也廢了,像個碎了又被拼起來的瓷娃娃一般,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堪堪重新站了來起來,又花了年餘才恢複到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程度。
他記得覃瑞瑞重新站起來的那日突然不見了,他四處尋找無果,最後才在綏州城高高的城樓上找到了他,岑最果以為他要跳城樓輕生,急赤白臉地罵他沒良心,自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回,這人卻一心尋死。
當時覃瑞瑞收回了遠眺的目光,回過頭就看到邊哭邊罵他的小果子,腿剛好就爬了這麼高的城樓,這會兒腿正疼着呢,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過去,展臂抱住了岑最果微微顫抖的身子,輕聲說:“我不會尋死的,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我會忘記過去,忘記那個人,從今往後隻為自己而活。”
岑最果淚眼朦胧間,狐疑地瞅着他:“真的不是來尋死的?”
覃瑞瑞展顔一笑:“哪能啊,我們家果果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小命,我得護好了,不然真成白眼狼了。”
岑最果為剛才的失态有點羞赧,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故意要罵你的,就是以為你要尋死,心裡太急了。”
覃瑞瑞莞爾:“沒事兒,你多罵罵我,以前就是少個人罵我,才走了那麼多彎路,我就是想來看看空濛山。”,他望着遠處煙霧缭繞的崇山峻嶺,喃喃道:“這麼高的山你是怎麼把我弄下來的呀?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岑最果輕輕地捏了捏他單薄的肩膀:“不苦不苦,我連小阿哥都能搬下來,你那時候瘦得像隻小雞崽兒,一點兒都不重。”,提到魏瓒岑最果徒然截住了話頭,神色黯淡了幾分。
覃瑞瑞将人按在懷中,摸了摸他的腦袋,恨恨地說道:“這些壞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為了權力什麼都可以抛棄。小果子,你這麼好,咱不給他們糟踐了,咱自己過,以後我和你一起照顧小寶,雖然我現在使不上武功了,但我會做飯,我做飯可好吃了,我在銀号裡還存了些錢呐,本來京城裡還有個小宅子,但估計回不去了,早知道出來的時候将它賣了換銀錢了。”,覃瑞瑞叨叨絮絮地開始說得沒譜兒了起來。
岑最果心道,你那時根本沒想過活着回去。
覃瑞瑞當時被夏侯煦百般折磨羞辱,實在受不了了就跪在地上磕頭求他放過他,可夏侯煦說從小将你養大的恩情沒還清,休想離開。覃瑞瑞心想為了報答他的恩情,自己主動進了暗衛營,之後多次為了他而九死一生,這都不算還清,便問他如何才算還清。當時夏侯煦讓他去刺殺他稱帝之路的最大阻礙,覃瑞瑞心中明白擋在夏侯煦面前的一個是魏瓒一個是夏侯藹,他不可能去殺好友的夫君,于是隻能千裡迢迢地去了南疆軍大營,刺殺夏侯藹。
可等他到了南疆之時夏侯藹已經兵敗,被南疆王囚禁在大營中,本來已經潛進去得手了,可當他看到夏侯藹之時愣住了,眼前的夏侯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笑容邪魅的帝王,他面色慘白大腹便便的抱着肚子蜷在塌上,看起來似乎要臨盆了,冷汗流了滿面,意識昏沉地喘着粗氣。此時下手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但覃瑞瑞遲疑了,他以前一直想要個夏侯煦的孩子,卻因為身為白實求而不得。于是孩子變成了他心中的執念,如今見到身懷六甲的夏侯藹便如何也下不去手了,機會轉瞬即逝夏侯藹意識到了危險,打碎的杯盞引來了那個高大的親衛,那人武功極高,覃瑞瑞沒能逃脫,被後來沖進來的南疆士兵押了下去。
之後便是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受盡了折磨,那些南疆士兵将兵敗的恥辱和仇恨都發洩在了他的身上。本來見他生得比女嬌娥還要美上幾分便動了邪念,正欲對他施暴之時,卻被他一褲子的血給驚住了,覃瑞瑞不知何時竟有了身孕,但又在嚴刑拷打中流掉了孩子。那些士兵覺得晦氣便沒再碰他,但也更加暴虐地毒打他。奄奄一息之際,夏侯藹身邊的那個侍衛來了,見他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知他時日無多便問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他說,聽人說家鄉很美,想去看看。後來,便有了之後的種種。
在城樓上,覃瑞瑞拉着岑最果的手說:“小果子,我會快些好起來的,好了我就去找活兒幹,不會拖累你的,你可不可以收留我啊?若你不要我,我也沒地兒可去了。”,覃瑞瑞難得苦着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岑最果連忙說:“怎麼能說是拖累呢,你救過我這麼多次,如果沒有你,我在萬佛石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今後你就是孩子的幹爹,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有一個餅就有你的半個,我們不分彼此,相互扶持,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覃瑞瑞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好,我們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他們在綏州城的這些日子,覃瑞瑞住在醫館以便複建,岑最果為了照顧他,便與他吃住一起,平日就在醫館裡打雜,幹些幫老大夫整理藥材,打打下手的活兒。老大夫不肯收診療和住宿的費用,但覃瑞瑞每日的藥錢卻是昂貴得很,岑最果堅持給他用最好藥,所幸物有所值,覃瑞瑞一天天的好了起來,那個碎掉的小瓷人兒又被重新拼了起來。
可黃金棠給岑最果的錢也所剩無幾,連覃瑞瑞的小金庫也見了底。覃瑞瑞每日都惦記着去京城賣他的小房子,岑最果沒說話,默默地背着孩子出門找活兒幹,他帶着個孩子能找到的活兒不多所以不敢挑,他去幫過農忙,拉過石車,收過泔水,甚至還運過夜香。
每日他抱着哭得聲音都已經嘶啞的孩子回來之時,覃瑞瑞總是躲在被子裡偷偷地抹眼淚。岑最果累得搖搖欲墜卻還是哄着他,讓他别擔心,自己一定會賺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