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偌大的城郊别院中冷冷清清的,岑最果的寝房中燃着銀絲碳,卻依然能感受到沁入骨縫的陰冷。他的身子弱了許多,一到京城的冬日就扛不住畏寒,整日躺在榻上,人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就會陷入各種各樣的夢魇,驚醒之後精神更加不濟。今日是被手腕的舊傷疼醒的,他揉了揉腕子擁被坐了起來,勉強壓下胸口一陣陣的反意。緩了一會兒披着衫子下了床,取出金針在自己的傷處紮針。他在别院的日子清閑,多出來許多時間研習傅堅留下來的醫書,這一套蚊須針他習得些皮毛,但料理起這隻傷手卻是手熟得很,沒一會兒額頭上便冒起了細細的汗,挨過一陣子,手腕處的疼痛就緩解了許多。
火油從床邊的窩裡跳了出來,跑到他腳邊趴着。岑最果摸了摸它厚厚的皮毛,心中有些惆怅,喃喃道:“明兒就是除夕了,也不知小阿哥他怎麼樣了。”
正想着就聽見謝三寶的大嗓門兒在他房門口喊:“小果,明兒過年,我要去街上買些炮竹煙花回來熱鬧熱鬧,你需要帶些什麼嗎?我一并買回來。”
岑最果打開房門,探出顆小腦袋:“三寶哥,我能跟你一塊兒去嗎?我們去買一些酒菜,攏共就這幾個人,一塊兒吃個年夜飯呗。”
謝三寶本想拒絕他,畢竟如今京都城兵荒馬亂的,岑最果來此處就是為了避險,少出門才是多得一份安全。
可架不住岑最果小嘴抹了蜜似的求他,最終讓他穿了件帶兜帽的貂絨披風遮掩了一番,才套了輛馬車帶他出了門。
岑最果其實隻是想出來透透氣,别院内太安靜了,安靜得忍不住要胡思亂想。
朝堂上的政局動蕩殃及了民生,街上沒幾家鋪子開着,前些日子有官兵來過了,當街捉了幾個人又抄了幾個當官的家,弄得人心惶惶的,老百姓如今都緊鎖門窗,生怕殃及自身。以往熱鬧非凡的大街上如今卻散發着一股蕭條之氣,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
他們随處逛了逛,買了些春晖和炮竹,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開着的酒肆,便打包了一些飯菜和喜喜慶慶的點心果子,也不至于讓别院顯得太過清冷。天色灰蒙陰沉,像是又要落雪,謝三寶買完東西後,就欲帶着岑最果回去,剛上馬車謝三寶便聞遠處傳來甲胄鐵靴的腳步聲,他神色陡然一凜,快速将馬車趕到暗巷裡暫避。
果然片刻後便有大隊身穿铠甲的士兵行至此處,他們十人并行,足足有數百列,大軍路過京郊小鎮又腳步匆匆地朝着京城方向去了。
等大隊人馬走了之後,謝三寶才将馬車趕了出來,準備趕緊打道回府以免節外生枝,他揚起鞭子就要趕馬,一人影從街角閃出攀住了馬頭,隻見一男子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嘴裡乞求道:“大爺,求求您行行好,賞我口飯吃吧。”
謝三寶聽他口音怪異似不像中原人,正欲給他幾文錢打發,岑最果從馬車中探出腦袋,欣喜地叫道:“真的是你啊,少族長。”
那渾身髒兮兮的人聽到岑最果的聲音,渾身一怔,撩開散亂的頭發一看:“小黑果子?怎麼是你?”
這南燭族少族長名叫班慶,此刻他正坐在岑最果的馬車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前的幾盤糕點,岑最果體貼地倒了杯茶遞了過去,柔聲道:“少族長慢慢吃。”
“嗯嗯——”,班慶含糊地應道,他已經好幾日沒吃上飯了,這街上連個人都沒,好不容易看到輛布置得低調而考究的馬車,便連忙攔了上去。
岑最果見他這個同父兄弟衣衫褴褛,渾身上下散發着難聞的酸臭味,整個一副倒黴樣,便自然而然地将他帶回了别院。起初謝三寶還有些戒備,但岑最果說這是他的親兄弟時,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班慶這一身馊味兒,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懷着身子岑最果,他當下就有些犯惡心,忍到别院便好意勸他去沐浴,沒想到班慶難堪地紅了眼,小聲說道:“沒想到你也嫌棄我,從前在南疆的時候,你整日住在羊圈裡也幹淨不到哪裡去。”
岑最果見自己好心辦了壞事,正想着解釋,班慶就一聲不吭地徑直去了淨房。
謝三寶一直在邊上看着:“小果,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一個大部隊剛到,無論是敵是友,京都城内勢必會有一場惡戰,這個節骨眼兒上莫名其妙出現的親戚,還是多留個心眼為好,這人看着并不好相與,等吃過年夜飯給他些銀子就讓他走吧,别生出了什麼事端。”
岑最果思忖片刻後,點了點頭:“好的,三寶哥。”
待班慶梳洗完畢後,他穿岑最果的衣服有些小,府上隻有一個婆子和一個老頭,隻能問謝三寶借,沒想到他嘴一撇,臉上流露出些嫌棄之色,不情不願地穿上了身,岑最果見這衣服有些單薄,連忙去房裡取了自己名貴的凫靥裘給他披上,班慶見這件裘皮翠光粼粼,豔麗異常,在日光下璀璨生輝是個罕見的珍品,臉上才挂上了笑容,嘴裡啧啧道:“小黑果子你現在出息了,住這麼大的宅子,穿這麼好的衣裳,還有跟班兒。”
岑最果聽出他語氣中的諷刺卻好脾氣地不想與他計較,便笑了笑招呼他去吃年夜飯。
沒想到班慶不依不饒地對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别忘了,你當初頂替的是我的身份,而你今日擁有的這一切原本都應該是我的。”
岑最果背脊一顫,咬了咬唇,緩緩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回到:“頂替你嫁入侯府非我本意,當時也是我幫你解了圍,不是嗎?”
班慶見眼前的人猶如脫胎換骨一般,俨然不再是從前那個人盡可欺的小奴隸了,他背脊挺得筆直,眼神堅韌,不卑不亢,完全脫離了那種唯唯諾諾的惶恐之色。他身上溫潤的氣質并非身披幾件華服,多添幾件貴飾就可以堆砌出來的,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一種玉質光澤,奪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班慶拎得清大小王,趕緊換了副面孔,滿臉堆笑地去挽岑最果的手:“小果你别生氣,我不會同你争的,隻是比起你,我的際遇可就慘多了。”,接着就是一番哭哭啼啼的訴苦。
大體就是,這天下這麼大他都還沒看過,怎能甘心囿于一座庭院隻為一人生兒育女。于是他半路出逃,沒想到還沒逍遙幾日就被人搶走了細軟,還暴露了他南燭族人的身份,遭人販賣到了勾欄瓦舍。皮肉生意難挨,逃又逃不脫,他隻能費盡心機上岸,好不容易勾住了一個當地的富商,不僅為他贖了身還娶他過了門。但他萬萬沒想到,那富商的家中竟然已經有了八房妻妾,富商寵了他一陣子後嫌棄他驕奢惡勞,便将他冷落在一旁任他受盡了其他妻妾的欺淩。後來那富商似是與京畿的大戶有勾連,那大戶失了勢,一損俱損地波及到他被抄了家。樹倒猢狲散,那富商還想着将他賣回妓院換取銀錢,好在被他察覺逃了出來。可他身無長物,隻能一路乞讨,風餐露宿地走了月餘才來到了京城附近,本想着去尋他族父,卻聽聞京畿形勢已變,夏侯皇朝颠覆,如今是魏侯爺手握着這天下大權,他想到他那當族長的爹當初是靠着将族人獻給大盛的皇帝才換來的榮華富貴,如今他的靠山都倒了,他爹自身難保怕是倚仗不得了。
踯躅之下,他在京郊徘徊數日,這才遇到了岑最果,他說得聲淚俱下,涕泗滂沱。
岑最果看着他,心中有些動容,但又覺得路是他自己選的,小阿哥曾跟他說過,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所作所為承擔後果。
班慶見他不為所動的樣子,心中不由有些惱怒,可如今他隻能依附于眼前這個曾今誰都看不起的小奴隸,便拉着岑最果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小果,我懷孕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收留我們孤兒寡父的吧。”
岑最果探到一個明顯的弧度,同為人父的他心頭不由泛起一片柔軟,想要趕他走的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輕歎了一口氣,心下有了決定,開口說道:“先來吃飯吧,今天過節。”
“嗳——”,班慶将眼淚一收,趕忙貼了過去,親昵地纏住岑最果的手臂。岑最果下意識側了側身,用手護了護肚子。班慶讪讪地收回手,暗自掉臉子,矜貴什麼啊,以為我樂意碰你嗎?
别院裡本來除了岑最果和謝三寶就隻有倆個老仆,岑最果便拉着他們一起吃年夜飯,班慶卻有些不樂意,嘴裡嘀咕着:“這奴才怎麼能上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