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當他發現了夏侯藹身上的反常之态時,就知道他的計劃成功了。當時太醫也來為夏侯藹診過脈,但太醫即便是診斷出來他有孕,又有誰敢說呢?這種滑天下之謬的事,隻會讓太醫懷疑是自己診錯了,所以這段日子夏侯藹一直不舒服卻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仇厲狹隘地想着,待夏侯藹肚子裡的孩子大得無法将其打掉,他就得挺着個大肚子去上朝,被天下人恥笑,思及此處,病态的快感就在胸中肆意地滿溢了開來。當時他想着夏侯藹得知自己有孕之後的表情,會是震怒不已或者驚惶不堪,大概率會殺了他罷。他并不怕死,死了就不用忍受這愛而不得的焚心之痛了,反正他這一輩子活得也沒什麼追求,既然選擇了一生守衛這人,他就隻能永遠地放棄了自己投身軍中的夢想。仇厲很早就發現自己不喜歡女人,也沒喜歡過其他男人,他隻是喜歡夏侯藹,僅僅是他這個人,而非他是高不可攀的帝王。
所以當夏侯藹在禮堂上被圍之時,本來應該挺身而出的他竟然猶豫了,他私以為隻要夏侯藹不再是站在金銮大殿最高位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無藥可救,那麼他們是不是就有可能在一起?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夏侯藹被圍的當下卻是回頭讓他不用管他找機會先走,生死關頭他擔心的竟然是自己。
那一瞬間他似乎窺到了夏侯藹的一絲真心,一絲被他一層又一層的防備和面具掩飾的真心。這一瞬間他後悔了,尤其是看到夏侯藹滿臉失望地要跟他恩斷義絕之時,他悔恨得想要立刻拔刀帶着他拼殺出去。好在理智尚存,當時侯府被裡三層外三層的高手圍得猶如鐵桶,縱使他有三頭六臂都不可能帶着夏侯藹全身而退,唯有束手就擒再做打算,但沒想到魏瓒隻是暫時繳了他的械,關了他一晚就放他走了。
可能是他的目光在夏侯藹身上停留得太久,也可能是那次在城垣上遭人撞破,被人窺見了他對帝王的别樣心思。夏侯煦讓他帶着夏侯藹遠走高飛,還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但打動他的是他說夏侯藹退位後,他們之間的鴻壑便自然消失了,到時候隻要隐姓埋名,他們就能在一起一輩子。他懷疑過夏侯煦的動機,卻想不出他要害他們的理由,明明他們已經身在囹圄,欲想加害何必多此一舉。于是在夏侯煦的安排之下他成功地将人從牢裡帶了出來,來到了這個他很早以前就買下的山澗莊院。本想着等他這把刀使不動了,就在這裡了此殘生。那時他也做過與夏侯藹在這個小院裡度過下半輩子的绮夢,卻沒想到這一次可以離他心中夙願如此之近。
隻是此時此刻的仇厲卻後悔得恨不得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甯願夏侯藹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且也沒懷什麼勞什子孕,夏侯藹不是他們南燭族人,雖說他自從被種了孕實之後也會有了比較強悍的自愈能力,但能不能承受剖腹取子之傷,并不可知。
片刻過後,得不到他回應的夏侯藹又問:“我會死嗎?”
仇厲心下一痛,似乎夏侯藹這小半輩子時時刻刻都置身于生死危難之中,從幼時的冷宮到成年後的帝位,他的這條帝王之路走得并不平坦,如今卻徹底地斷送了,以他的性子恐怕是不甘餘生在平庸中度過的。
他曾一度認為不讓夏侯藹當這個皇帝是在保他的性命,再這麼肆意妄為下去,這内憂外患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這個天子,遲早有一天他會玩掉自己的小命。
可在他失去皇位之後,最大的生死危機卻是他給的,這個認知讓他的手都在發抖,夏侯藹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無措,往他懷裡又拱了拱,伸手環住他的腰,手摸到他結實的臀,不輕不重地揉捏了一下:“老子死了,你得給我殉葬。”
仇厲胸腔震動,忍不住笑了:“以什麼身份殉葬?姬妾?奴仆?”
夏侯藹撐起身子,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黑漆漆的夜裡他的雙眸如窗外淡月胧明,缱绻而朦胧:“你可不就是我的姬妾嗎?後宮三千佳麗,誰有你和我睡的多?”,說完夏侯藹又小聲嘀咕:“媽的,還是老子被你睡,還睡出了崽。”
仇厲将他的身子按回胸口:“我不喜歡你碰其他人。”
夏侯藹頂嘴:“你見過哪個做皇帝的從一而終的?這叫雨露均沾。就算我不做皇帝了,我也要做個浪子去遊戲人間。”
仇厲捏了捏他腹間變得有些軟和的肉,說道:“挺着大肚子做個浪子?”
夏侯藹恨恨地一口咬在他胸口上,不吱聲了。
山中無時日,夏侯藹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清閑過,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人都圓潤了些許,仇厲不再拘着他,讓他可以自由地在莊子裡走動。
這處山澗小莊院沒有他平日裡見慣的那些雕欄玉砌的抱廈回廊,也無精緻恢宏的漢白玉階,更無飛檐鬥拱的宮殿毗鄰,隻有廂房兩三間,庭院不大卻栽滿了各色花草,東側有一方小池,架着個小小的水榭,池中有幾尾紅魚搖曳,屋後還有兩塊菜地,菜地裡綠油油的一片,打眼望去種着小油菜和一些他不認識的果蔬,幾隻肥雞鴨帶着一群雞鴨崽正在菜地裡啄食,仔細一看居然還有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白鵝穿梭其中。
皇家苑囿中奇珍異獸倒是不少,這普通的雞鴨鵝,夏侯藹卻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見過,覺得有些新鮮便伸手去扒拉它們。
仇厲進門便看到了夏侯藹與大鵝互掐的一幕,他抓住長長的鵝脖掄圓了就撇,那大鵝也不好惹,撲騰着翅膀就去叨他,夏侯藹就用王八拳去擋,不小心勁兒使大了,腳下一滑人便往旁邊歪了去,仇厲趕緊一把将人扶住,嘴裡念叨:“小心點,這還有着身子呢。”
夏侯藹猴在仇厲身上穩住了身形,嘴上卻不饒人:“是呢,要不是我揣了崽,指不定就永不見天日地死牢裡了,哦不,以我和魏瓒的恩怨,他得活剮了我示衆。你哪兒會費勁吧啦的來救我呀?還真是父憑子貴呢——”,他尾音拖得老長,拿腔拿調地諷刺人。
仇厲将手中的一提藥包往他眼前遞了遞,臉色也沉了沉,艱難地開了口:“如果不想要……便……吃藥落胎吧。”
沒想到夏侯藹一下子炸了毛,跳起來搶過藥包就朝仇厲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開罵道:“你他媽的什麼意思?這好歹也是你的種,你以前明明那麼小心,前兩次卻故意弄進去處心積慮地讓我懷上了,别他媽的說你不是故意的嗷,老子不信。如今你稱心如意了又讓我打掉?咋啦?是我失了皇位,你他媽的不能父憑子貴就嫌這孩子多餘了?”
仇厲擡起眼死死地盯着他,他眼底血紅一片,神色狠戾,像是壓抑着天大的怒氣一般,夏侯藹見狀不禁有些犯慫,身子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卻被仇厲大手一鉗給拖了回來,仇厲一手将夏侯藹困于懷中,一手捏着他的下颚,咬牙切齒地說道:“天知道我有多想要這個孩子,但我想要你就會生麼?而且你非南燭族人,産子又多了幾分兇險,我……我不想讓你冒這個險,留與不留你自行做決定……我不會勉強你。”,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帶着幾分沮喪地頹唐,脫力般的松開了夏侯藹,拾起掉在地上藥包,失魂落魄地朝竈房走去。
夏侯藹愣了會兒神,随即朝着他的背影大吼:“你這個懦夫,膽小鬼,先前他媽的怎麼不為老子多考慮幾分,如今搞大了老子的肚子又不想負責了?就讓老子自己決定,全天下便宜都是你占的啊,臭不要臉的,下流,無恥,狗——”,他一個人在院子裡跳腳,罵了一炷香的時間。
夏侯藹平日在人前裝得人五人六的,一副喜形不露于色的穩重模樣,九五至尊的派頭拿捏得十足,但在仇厲面前卻時常歇斯底裡,什麼混賬樣,污糟話都會漏出來。如今把自己吼虛脫了,一口氣沒接上來,呼哧帶喘地往地上一蹲,哪還有半分帝王的威嚴。
一雙黑色馬靴鞋尖出現在眼簾,夏侯藹立馬擡起腦袋用眼睛瞪人,仇厲臉色緩和了許多,伸手托着他腋下将人抱了起來,這是兒時就一直做的動作,夏侯藹習慣成自然地用雙腿夾住人的腰,腦袋往人頸窩裡一埋,仇厲托着他的兩股往堂屋裡走:“罵累了先吃飯。”
夏侯藹擡起腦袋瞅着他:“把那隻鵝宰來吃,敢叨我,反了它了。”
仇厲失笑,這人還是那麼愛記仇:“鵝下蛋呢,你不是不愛吃鵝肉愛吃鵝蛋嗎?”
夏侯藹一愣,他平日用膳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揣摩他的口味,一向一道菜隻吃三口,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口味的?
仇厲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我們在一起近二十年,這都小半輩子了,還能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夏侯藹有些别扭地将頭撇到一邊不理人了。
仇厲盛了碗湯給他,夏侯藹先皺着鼻子嗅了嗅,他這輩子可沒少中毒,最嚴重的一次差點人沒了,所以吃什麼之前先聞一下是習慣,雖然也聞不出什麼,但這種小心翼翼的姿态讓仇厲心頭一疼。
可能是對湯的味道還算滿意,他将碗湊到嘴邊吸溜吸溜地喝了,喝完伸出舌頭舔舔唇,端起碗手一伸:“還要!”
這句有些旖旎的話仇厲聽着耳熟,眼神深幽了幾分,接過又給他盛了一碗。這人從小就是如此,在他面前對于任何事都很直接,痛快了就說還要,不高興了從來不憋着,薄幸張狂,舉止孟浪。如今坐也沒坐相,用餐的禮儀全丢了,但也僅僅是在他的面前而已,這是否就意味着自己對他而言是與衆不同的?
用膳之時沒有了一群人的“圍觀”,夏侯藹的胃口也好了許多,抓着炖得軟爛的排骨吃得滿嘴流油。最後挺着溜圓的肚子癱在椅子上,又有點想吐,他啧了一聲,心道懷個孕真是麻煩,先是死活沒胃口,這好不容易有點食欲了,吃完了居然想吐。他一身反骨,拼命攢着勁兒想将這股奔騰的翻湧憋下去。
仇厲見他仰着頭憋得滿臉通紅,趕忙給他順氣,嘴裡訓到:“讓你少吃點又不聽,如今你這身子不能這般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