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多年的宿毒,應是慢一些。”,傅堅邊說邊去探他的脈,随後眼睛一亮:“雀啄漸平,沖脈循行見暢,是有好轉的迹象。”
這回他和他的小徒弟一樣心急,沒半炷香就要去探一次脈,直至日落西山的之際,才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确有好轉,但這毒經年累月已經侵至肺腑,恐一時間難以拔除,看來隻有徐徐圖之。”
岑罪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垂着腦袋沮喪地說自己的血也沒那麼有用。
傅堅拍了拍他的肩,道:“該是多虧了你才是,沒有你這半碗血,糾纏了他六七年的宿毒就像那懸在頭頂的利刃,終有一天金針壓制不住之時,毒氣攻了心,他就真的沒救了,或許丢了命,或許丢了全部的記憶,瓒兒是自負驕傲的人,他斷不會接受自己在一片混沌中苟活的。”
岑罪果點了點頭,又亮出了另一隻完好無缺的腕子:“師父,侯爺是做大事的人,小果可能在那些大事上幫不了他什麼,就像這次小果什麼忙都沒幫上,還連累他弄傷了手,觸發宿毒險些釀下大禍,如今隻有這微不足道的身子尚有一用,要多少血師父盡管取了便是。”
傅堅用手指往他腦門上一戳,罵道:“我怎麼收了你這麼一個實心眼的傻徒弟,我說徐徐圖之,你恨不得把自己的血全放光了煉成那伏虎丸。”
沒想到岑罪果一臉認真地問道:“那伏虎丸當真有用嗎?師父也會煉制嗎?”
氣得傅堅吹胡子瞪眼地罵道:“為師哪會煉那害人的玩意兒,那是喪盡天良,天地難容,我告訴你,你是想都不用想,你要是自個兒跑去研究這個,想着把自個兒練成個丸子給魏小子吃,為師……為師……定要以門規處置你。”,傅堅用手比了個長度:“用那麼長的戒尺打你手闆子,就問你怕不怕。”
岑罪果縮了縮脖子,嘴裡嘟囔道:“我就說說嘛,血一下子抽光了小果不就死掉了嘛,每日抽一點也不行嗎?”
“自是不行,沒抽幾日你就會變成一個癟果子了,到時候皮都皺巴巴的,像個糟老頭。”,傅堅恐吓不成,開始編瞎話騙小孩兒。
沒想到岑罪果也沒那麼傻,嘿嘿一笑:“自是不會的,師父莫要欺我沒見識。”,然後把小手一攤,說道:“那師父總要抽一點血回去研究的不是?”
傅堅想了一會兒,還真是,搖了搖頭道:“你待魏小子也真是算得上至情至義,他來日莫要負了你才好。”
岑罪果眨眨眼睛,臉頰旁抿出個窩兒:“我對侯爺好,是因為侯爺從未輕慢待我,他不會因為我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奴隸,就将我嬢嬢留給我的珠子随意丢棄。也不嫌我一身污穢就邀我上馬車替我療傷,還請我吃果子。後來我冒充少族長與他拜堂成親,他被衆人逼迫羞辱也沒有遷怒于我,任我在侯府門前自生自滅。連同我再一次受族長逼迫與他……做了他不願意的事,蠱毒雖不是我下的,但也與我有關,他那麼生氣也再一次原諒了我。更不要說他三番兩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在侯府第一次體會到了衣食無憂,暖衾軟枕,他帶我看花燈遊星河,送我鞋履,教我識字,給我買筆墨紙硯,還有好吃的糖丸,更别說當年……”他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這樁樁件件,小果銘記于心,别說是舍點血,就是小果這條命都早已經是侯爺的了。”
“我要你這條命作甚?我要的是你這個人,我要你健健康康的陪着我度過餘生,而不是為了我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咳咳……咳咳咳……”,塌上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魏瓒雙眸赤紅,聲音嘶啞,胸口急喘着,話說了一半似氣急了,咳得驚天動地,“嘩”一口黑血吐了出來,驚動了在一旁說話的師徒倆。
“侯爺!”
“瓒兒!”
倆人同時撲到床邊,一個忙扶起他,往他腰下墊了個軟枕,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撫着胸口幫他順氣,一個趕忙查看脈象。
“淤積的毒血咳出來是好事,說明這宿毒正在慢慢地被拔除。小果的血果真神奇。以往毒發至少得熬兩三個日夜,這次幾個時辰就控制住了。有了小果相助,老夫便有信心将餘毒徹底拔除了。”,傅堅面帶喜色,手腳麻利地将剩餘的金針拔了,岑罪果十分好奇,借着為魏瓒穿衣的機會,湊近了去看他身上的針眼,竟是一絲血都沒出,他在心中啧聲稱奇,要是我也能學會就好了。以後再有個頭疼腦熱的紮上一針便是,等在自己身上練熟了,就可以幫助更多的人了。”
魏瓒籲出一口濁氣,歎道:“傅叔,果兒不懂事,你也跟着他瞎鬧,他幾次三番的受傷,身體已是血氣虧空……”
“侯爺,我都吃了那麼多補品湯藥了,我如今都好啦,你看小果的血色多好。”,岑罪果趕忙打斷了他,為了證明自己臉色紅潤,便用小手用力去拍打兩頰。
魏瓒一把将他的爪子從臉上拉了下來,牢牢地攥在手裡,道:“果兒,你聽好了,你用自己的血為我解毒我很感動,但我不需要你為我這樣做,雖說命由天定,但我魏瓒的命老天也沒那麼容易收。我對你好是因為我鐘情于你,我希望你也同樣鐘情于我,而不是把我對你的好變成一種恩情,時時刻刻都惦記着還給我,你可明白?”
岑罪果從他說鐘情開始就暈乎乎的,像躺在雲端的暖陽裡,不真切又身心妥帖,覺得十七年都晦澀無光的年歲裡突然有光照了進來,破開了濃霧,撕開了疊嶂,一瞬間将灰蒙蒙的心都照亮了,有什麼正在心底裡被滋養了一樣,翻湧着,攪動着。
岑罪果展臂圈住了魏瓒的腰,“雖然小果不懂何為鐘情,但槐之哥哥說鐘情于我,我心中很歡喜,像吃了蜜糖一般,甜甜的。”
魏瓒聽着他有些傻氣的話,卻帶着赤子般的純真,忍不住把人摟住,親了親他的額角:“我會讓你明白何為鐘情的。”
“咳咳咳——”,一陣裝模做樣的咳嗽聲傳來,傅堅叉着腰瞪着情意綿綿的小兩口:“老夫還在呢,你倆收斂點。”
岑罪果趕緊從魏瓒的懷裡退了出來,擰着腰要坐到床尾去,卻被魏瓒抓住了手,不讓他走,隻能小臉通紅的待在原地,埋着腦袋暗自害羞,一副小媳婦兒的模樣。
傅堅有些得意地說道:“老夫已經收小果為徒,如今咱們小果可不再是無枝可依的小媳婦兒了,老夫以後就是他的本家,若你敢負了他,老夫拼了老命也不饒你。”
魏瓒本來在把玩岑罪果的手指,聞言将他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心,說道:“師父請放心,徒女婿定會長長久久地對您的徒兒好的。”
岑罪果看看魏瓒又看看傅堅,突然鼻子酸酸的,眼睛都紅了,他突然就有了家,突然就有了人對他這麼好,幸福來得突然得讓他覺得不踏實,如果這是一場夢,那麼能不能讓他晚一點醒來呢。
他從小受盡世間欺淩和冷眼,對他好的人寥寥無幾,可但凡有人對他展現出絲毫善意,他都會格外珍惜,想方設法地想要去報答對方。
故而想了想還是說道:“侯爺,師父,小果身無長物,識字不多,也沒學過什麼手藝,能得到侯爺的垂憐已是小果天大的造化,雖然侯爺不求我回報,但小果還是想做個有用的人,不光為了侯爺,也為了以後能像師父那樣可以幫助更多的人,所以小果想跟師父學習醫術,侯爺能不能當小果的第一個病人?”
魏瓒和傅堅一時間都有些怔愣,魏瓒想的是,怎麼一覺醒來,他的傻小孩兒怎麼就不傻了,一番話說得他都沒辦法拒絕。“
傅堅想的是,越看這個徒弟越喜歡,醫術高明在于其次,為醫者最主要的是要有一顆懸壺濟世的純善之心。
最後在岑罪果的堅持之下還是取了一個小瓷瓶的血給傅堅用于研究。魏瓒滿臉不高興,靠在床邊不說話。
傅堅給岑罪果包紮完傷口就腳跟兒不離地的遁了,岑罪果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魏瓒的跟前,伸手扯他的袖子,聲音糯糯的:“槐之哥哥,你别生氣了。”
魏瓒火氣正盛,撇過臉不看他,岑罪果咬了咬唇,索性輕輕地靠在魏瓒懷裡,把臉埋在他胸口的位置,聽着他沉穩的心跳,緩聲說道:“小果希望你能早日将餘毒拔除,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從小便知道要想活下來并不容易,所以格外珍惜每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槐之哥哥和我不一樣,你活着還有自己胸中的抱負要實現,還要幫老百姓抓兇手,整個侯府的重擔都壓在你一人身上,小果有幸嫁進侯府,槐之哥哥在外人面前也稱我為夫人,那作為你的妻子,為你做一點小事也是應該的,槐之哥哥别再和小果置氣了,讓小果幫你吧,求求了。”
正說着,岑罪果就被壓在了被褥裡,魏瓒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岑罪果的交襟有些散開了,露出一小片鎖骨,他伸手撥開了他的發簪,散開的鴉發柔順地徐徐落下散在塌上,他低頭吻住了他,倆人的長發糾纏在了一起。
“你本來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今生今世,我魏瓒唯一的妻。”
“槐之哥哥也是小果今生今世唯一的夫君。”,倆人在塌上纏綿了半晌,岑罪果被他親得有些癢,縮了縮脖子,又想起來傅堅的叮囑,忙說到:“師父讓我提醒你今日的劄記可不能忘了。”
“我手疼,不想寫。”,魏瓒難得沒個正形,抱着老婆撒起了嬌。
“那……那小果幫你寫?”,岑罪果如今也是斷文識字的人了,躍躍欲試地瞅着魏瓒。
魏瓒有意縱着他,親自幫他研墨,岑罪果寫得很慢,還有很多字不會寫,卻一筆一劃地寫得認真,好不容易将将魏瓒口述之詞寫完,他籲了一口氣,心中歡喜不已,終于可以為小阿哥做點事了。
魏瓒摸了摸他的腦袋,誇贊了一番後,道:“再加一句。”
岑罪果端着筆,歪着腦袋等着他說。
魏瓒寵溺一笑:“你翻翻以往的劄記的最後一句話便知。”
岑罪果依言去翻看,隻見每日的結尾處都寫着:“莫忘愛吾妻岑罪果。”
岑罪果怔怔地用手指摸索着這幾個字,須臾間墨迹被暈開了,忙手忙腳亂地去擦。
魏瓒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低頭吻去了他眼角的濕潤,問道:“果兒,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嬢嬢取的。”
“你的存在不應該是任何罪過,這名字不好,我為你改個名字可好?”
“好,要改成什麼?”
翌日,魏瓒便派人去給岑罪果辦了照身貼,在侯府落了籍,岑罪果捧着新鮮出爐的照身貼帖,笑得酒窩深深,有了這個走在街上就再也不用害怕被當成流民抓走了,他在大盛的京都城中落了戶,徹底地擺脫了奴籍。
他摩挲着那幾個正楷小字,夫君:魏瓒 ,還有他的新名字:岑最果。
他的夫君說,他是最最好的小果子,再也不用背負着任何人的罪孽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