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天目光閃動:“你是怎麼回答?”
小老頭笑了,“我是一個老師,并非人生指引,所以隻能從學術層面上回答。記憶構建并維持自我意識,在某個時間點上,自我意識已經構建完成,失去記憶的維持,會産生認知偏差。若是論恢複記憶後的影響,我隻能用存在主義來解答,即,我們此刻的存在,決定我們的未來。”
顧雲天靜默了良久,然後起身,向小老頭鞠了一躬:“謝謝。”
小老頭:“沒什麼。”
顧雲天:“城主府還缺一個政史方面的顧問,不知老師是否有興趣?”
小老頭感到意外:“哦,聽說城主府的待遇很好?”
顧雲天:“待遇方面,你盡管提。”
“真是令人心動啊!”小老頭笑了,“不過還是算了,我習慣當鹹魚老師混日子,怕是無法勝任。”
顧雲天留下名片:“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随時和我聯系。”
離開了聖約中學,顧雲天讓其他人去海邊等候,他一個人步行回到了櫻花巷的住所。
這裡他來過一次,在那晚之後的第二天。
正如他所料,她走了,帶走了悠悠,她父親留給她的小機器人。
他想,有悠悠在,照顧她的衣食起居,他也能稍稍安心。
擔心她缺錢用,他往她的終端上打了一筆錢,但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他想,她現在應該過的還行,因為她還有心思寫論文交作業。
他尊重她的意願,不追蹤,不尋找。
隻願她平安無事,能和失憶期間與他相戀的自己和解。
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他仿佛又看見了她的影子,她巧笑嫣然,從沙發上跳下,招手讓他去看她的畫。
窗外櫻花飄落,清風卷起白色窗紗,她站在那裡做畫,他在一旁彈奏鋼琴。
物是人非。
如今留下來的,隻有她的那副畫,被懸挂在客廳的正中。
那是他們相愛過的證明。
他孤零零地站了許久,終是鎖上門,轉身離去。
邊走,邊回想起她論文作業的最後一段。
她說,人類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生物,因為我們的思想被封在了我們的軀體裡。即使兩個人再親密,再相愛,再互相理解,他們也無法真正觸及對方的所想。
所以,共情是一件很難的事。
所以,我們可以對他人的苦難無動于衷。
他想,如果她真的能夠對他人的苦難無動于衷,她的前世就不會那麼艱難。
這一世,我一定會用盡全力,為你披荊斬棘。他默默起誓。
聯邦中央城科學研究院。
這裡又被稱之為白塔。因為整座建築物都是由白色大理石砌築成,正中是一座尖塔,尖塔正中的電子顯示屏上,循環播放着末日核戰的蘑菇雲景象。
這是提醒人們,不忘末日,不忘教訓。
白塔位于大學城,正值暑假,有許多外地來的遊客,帶着他們的孩子在大學城裡參觀。他們在白塔外的廣場上停留,留影紀念,裡面是進不去的,作為聯邦重點軍事單位,門口守着荷槍實彈的衛兵。
大理石台階上的門開了,幾個研究人員走了出來,他們在邊走邊讨論着什麼。正中的男子,身材修長,容顔清俊,一頭銀發反射着陽光,泛着如夢如幻的柔光。
他認真傾聽着同事的話,偶爾點頭,發表幾句。隻要他一開口,周圍人都會安靜下來,顯然,他地位很高,是這群人中的權威。
葉微瀾坐在白塔對面的咖啡廳裡,纖細的手指端着咖啡瓷杯,隔着明淨的玻璃窗,注視着白塔前的銀發男子。
悠悠待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分析道:“他們看樣子是在等車,進咖啡店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十。主人,如果你不出去,他就看不到你。”
葉微瀾低頭喝了一口黑咖啡,苦澀的液體在舌尖蔓延,浸入味蕾。
她搖頭說:“這樣就挺好,我本就不準備見他。”
隻是想親眼看見,他的現世安好。
玻璃窗外的銀發男子,像是感覺到什麼,擡眼,雪亮的目光筆直地向咖啡廳掃來。
葉微瀾一把攬過悠悠,低身,隐沒在窗邊的綠植下。
她暗叫一聲好險,她還是低估了SS級精神力者的敏銳。
咖啡廳外,同事覺察到異樣,詢問淩北辰:“怎麼了?”
淩北辰淡淡回道:“沒什麼。”
同事松了口氣說:“沒什麼就好,聽說最近有反抗軍混進了大學城,我們要小心一點,以防他們偷襲。”
如果窺視他的人真是反抗軍的話,他會立刻命人去搜查。但是,明顯,對方沒有敵意,隻是在遠處默默地看着他。
他駐足,看着咖啡廳的門,考慮是否應該進去買一杯咖啡。這時迎接的車來了,車門在他面前打開,同事們簇擁在他身後,等他先上車。
他壓抑住心底那一絲小小的疑惑和好奇,擡步上了車。
目送着車離去,葉微瀾輕輕噓了口氣,還好,沒被發現。
悠悠表示不解:“主人,你千裡迢迢趕來中央城,不就是為了找他嗎?為什麼反而害怕被他看到?”
“因為……”葉微瀾說:“他還不認識我。”
她忽然笑了,猶如風吹動天空陰雲,重現一線藍天。
這一世,和淩北辰不要相逢,才是最好的。這樣,他的人生就不會被她打亂,他會按照既定的軌迹,在象牙塔中封神,受世人崇拜。
而不是以叛國之身,死在戰火中。
葉微瀾喝完黑咖啡,放下杯子,對悠悠說:“我們走吧。”
“下一步去哪裡?”悠悠問,它得規劃路線。
“下城區。”葉微瀾說:“去找個老朋友。”
聯邦實行嚴格的公民等級制度,中央城劃分為三個城區,一等和二等公民住上城區,三等到五等公民住中城區,六等以下的公民住下城區。
基本上,自上而下,可以自由通行,而自下而上的通行則受到監控,電子警察會随機抽查,要求出示通行理由。
城市景觀在窗外變幻,從顔色絢燦的風景油畫過度到了随意塗鴉的黑白簡筆畫,兩側的高樓大廈漸漸消失不見,綠色景觀越來越少,到最後道路兩側是一片片黑鐵皮房子,破敗蕭條。
葉微瀾下了車,拐進一條髒兮兮的小巷,兩側是各種招牌破敗的小店。路邊有人在兜售廉價的電子産品,形迹可疑的年輕人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起,對過路的行人投來掂量的目光。
她壓低兜帽,加快腳步,悠悠被她裝進了背包,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下城區有一點好,就是監控少。因為監控即使被裝上去,沒過幾天就會被破壞。
破壞監控的都是些街頭小混混,他們已經跌到了社會最底層,無所謂再多一項破壞公共設施的罪名。久而久之,上面負責裝監控的工作人員也消極怠工,形成了一些無監控地帶,成為各種□□和地下勢力的活動據點。
葉微瀾推開一間酒吧的門。
巨大的聲浪夾雜着劣質酒精和汗臭味迎面撲來。人很多,葉微瀾好不容易才擠到吧台前,一路上,有幾隻鹹豬蹄想在她身上揩油,都被悠悠隔着背包放了一通電給吓走了。
衣飾花哨的酒保飛給葉微瀾一個充滿挑逗性的眼神,問:“美女想喝什麼?”
葉微瀾:“給我一杯日落龍舌蘭,多加點冰鹽。”
這是前世的接頭暗号,她應該沒有記錯。
酒保面色一斂,收起輕佻:“稍等一下,我去後面看看還有沒有存貨。”
片刻之後,他返回,隐藏在吧台下的右手中多了一支槍。他面色如常地問:“你需要幾顆冰鹽?”
“十三顆。”
吧台下的槍口收了起來,酒保正色道:“跟我來。”
酒陳列櫃後有兩台電梯,酒保帶着葉微瀾進了右側電梯。他按下一個按鈕,原本隻有地下一層的電梯面闆上亮起了負三層的燈。
很快,地下三層到,酒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葉微瀾走出電梯,電梯門在身後關閉,酒保沒有跟出來。
門外是一個小廳,地上鋪着特殊材質的地闆,人踩上去,哪怕是再輕的腳步,也能聽到回聲。
這個小小的設計能夠引發人心本能的不安。
葉微瀾知道頭頂的監視器正在運作,如果此時她表現出任何攻擊性傾向,就會被四面八方的子彈掃射。
空間如此狹小,完全沒有躲避的可能。
她聽着自己的腳步聲,來到小廳内側的門前,金屬門扉向兩側自動開啟,露出裡面的光景。
一個身穿黑長褲白襯衣的青年男子正單腳踏在辦公皮椅上,低頭組裝着一把阻擊槍。桌上井然有序地擺着各種部件,他正在裝的是扳機組件。
他的動作優雅流暢,低垂的頭發微微遮住了桀骜的眉眼,領口微敞,露出性感的喉結,襯衣布料下,是極具爆發力的結實肌肉。
他猶如一隻慵懶的豹子,吃飽餍足後磨砺他的爪牙,準備下一次狩獵。
葉微瀾沒有猶豫,徑直走了進去。
男子沒有擡眼,而是一邊裝槍,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誰派你來的?”
顯然,他已經觀察過她,并把她列入了陌生人闖入者的範疇。
葉微瀾沒有應聲。
前世今生和眼前男人有關的記憶片段猶如流水般在腦海中淌過,一時間情緒翻湧,聲音被堵在咽喉。
就在這沉默的幾秒中,男子已經裝好了彈匣,雖然還沒有裝上瞄準鏡,但顯然,如此近的距離,他不需要瞄準鏡。
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葉微瀾。
男子終于擡眼,持槍的手臂肌肉繃緊,英俊的容顔危險而又冷酷,墨藍色的眸子裡射出狩獵者的目光。
葉微瀾終于能發聲來了,用她一貫對他說話的口吻,尾調上揚:“好久不見,監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