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宴的性質,如錦缡先前所說那般,算得上是作别宴,樓裡要除舊迎新,但其實也算不上是多落寞的事。
恰恰相反,每年的除夕宴,算是春江樓、甚至是整個鸠縣的一大盛事——除夕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給了某些姑娘們最後一條出路。
過了花期的姑娘們想要贖身,便是不拿她們最最頂尖兒時候的身價來算,卻也少不到哪裡去,但唯有除夕宴,是每年的例外。
除夕宴上,不以身價相算,唯有價高者得。
——過了花期的姑娘們,又哪裡能和正當紅又或是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似的新人們相比?
這價錢一來二去便要再往下跌上那麼些許,能叫到什麼價,便算是什麼價,不再守着昔日最最頂尖兒時候的身價不放,也不乏真有那麼一兩個情真意切卻拿不出多少銀子來的有情人和同窗等打了招呼,備了銀子就等除夕宴那日抱得美人歸。
但終歸是極為少見的。
更多的,是春江樓為着除夕宴造勢,提前遞了帖子,遍邀縣裡豪紳、過往落腳的商賈登門,于除夕宴時共聚一堂,嬉戲狂歡。
一是打開了局面,打出了名氣,搭出了人脈舞台,自然而然,這樓裡的客人便也該似是雲來。
二是借着人氣,托着這些花期将盡的姑娘們最後一把,讓她們把腳從春江樓的門檻兒裡給邁出去。
三自然該是借着這舊人未去,新人将出之時,為來年要捧的姑娘們造勢,也跟着這熱鬧露個臉。
這不正是一石三鳥,活該這春江樓的東家掙銀子不是?
司微立在春娘身邊,跟着她一道往台上看去,隻是錦缡那道紅色身影也隻是虛虛在他眼睛裡映了一道虛影,根本落不到他眼底去。
對于錦缡這支舞,錦缡自個兒沒多說過什麼,私下裡清露卻是盼望着的,也對錦缡這支舞抱了極大的期望。
那是個月黑風怒号的夜裡,飲罷了三盞濁酒,借着那些微的醉意,錦缡伴着清露的琵琶聲舞出了醉意闌珊之感。
情濃舞急,微醺的酒意裡,錦缡伴着司微輕聲念誦的長恨歌,整個人都似是沉進了另一個虛無的世界裡去,而後又把所有都融進了舞裡。
于是所有的情緒到了極深處,所有的體力也都随之揮霍一空,借着殘存的那點醺醉之感,被清露輕手輕腳摘取了頭上身上所有配飾的錦缡,再一次裹着被子躺在了霧霭閣的三樓地闆上,任由炭火熏暖,馨香漸染,陷入無盡黑甜。
“姑娘這人,一向是看得清,卻看不透,”清露理了理錦缡的長發,幫她掖好被子,最後在搬上來的鏡台前坐下,“女兒家嘛,誰不想要個如意郎君,可就咱們這種出身,又能找個什麼樣的,才算是如意郎君?”
清露尋常說話總是帶着幾分妥利與跳脫,唯有這會兒夜深人靜,燈火悄燃的時候,才能看出幾分屬于少女的娴靜,眼底澄澈之餘卻又透着些和煦:“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煎熬,越是看得清的,便越是難以信任,見多了男兒薄幸,卻偏又放不下自個兒的執念……看清一次,便又要傷上一回,時間長了,念頭便難免有些不通達。”
“我雖不知姑娘心底到底是怎麼想的,但隐隐約約,也能猜出那麼幾分——你說,于人世吃這般多的苦,能換來什麼呢?”
清露支起了鏡台,拿出司微這些時日搗鼓出來的東西,借着昏黃的燈為自己上妝,适應着各種妝粉脂膏的用法,也練着手法。
她的眼神不往司微身上放,隻是盯着鏡中的自己,就連聲音也是淡淡的:“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活又活不好,死又狠不下這個心,于是夾在人世裡苦苦煎熬,熬出了一鍋苦湯藥,卻又連個倒的地方都沒有。”
清露歎了口氣,把畫到眼尾卻折出一道波狀折痕的眼線拿濕帕子抹了,再重新拿起葉筋小筆沿着眼睫慢慢往後描:“她這是看不着往後的路在哪兒,便索性什麼都不想了,過得一日算一日……可這回除夕宴,怕是姑娘參加的最後一次除夕宴。”
“春江樓裡的規矩向來不是擺着看的,有對姑娘們苛刻的一面,自然也有為姑娘們好的一面。”
“我這輩子還長,就算是媽媽那送了牌匾過來,以後也還有的是機會,隻要願意,總有從這地方跳出去的時候……我這輩子,爹不疼,娘不愛,擱家裡頭還要受兄弟的使喚,就連被發賣時候換來的那點子銀錢,也不過是當初兄長不敢應兵役,又沒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才把我推了出來。”
說到這,清露少有的冷笑了一聲:“沒了一個我,下一個沒的又該是誰,躲得過一次,還能躲得過三次五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