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簽了身契?”
若是做活的長契、短契那還都好說,若是簽了身契,那便算是落了奴籍,等同将自身發賣。
若非主家開恩,似這般簽了身契的人便再不算是人——價比牲畜,可随意轉手,生死無算,磋磨難少。
司微自是知曉尤氏在擔憂什麼,伸手慢慢給尤氏順氣:“沒有,我這個年歲,我敢簽,尋常人家怕也不敢要……年關将近,廣味樓的後廚裡少了個洗刷配菜的雜工,似是那等清洗豬肚、牛胃、羊腸之類的活計,大冬天的一向少有人願意去做。再者寒冬臘月,東家做的臘腸不僅樓裡配菜要用,還要送一部分回主家做年貨、自個兒走親戚用。”
說到這,司微頓了下,朝着尤氏微微一笑:“也是我趕了巧,本來是想着給娘再抓一副藥,恰巧便碰到廣味樓的掌櫃的在招小工,挑挑揀揀尋了好幾個都不滿意,看着年歲太大的,看着隻覺手腳不幹淨的,還有那一門心思擠進去,往竈台邊兒上摸的。”
“左右看了一圈下來,竟是問到兒身上,最後便拿每月一錢銀子工錢雇了我去後廚打雜。”
見尤氏聽聞此話,面上好看些許,司微便跟着道:“再者也不是什麼長工,也就雇兒到年前。像後廚裡那些個有手藝的,這活兒不樂意幹,奔着廣味樓招人去的,難免又是想在竈頭上學上那麼一兩手,竈頭師傅也不樂意輕易讓人進後廚……算下來看了一圈,兒一身女孩兒打扮,年歲又小,要的工錢也不高,這才教我撿了這麼個差事。”
聽着司微不急不緩的話,尤氏提起的心這才慢慢落了下去,面上的潮紅也跟着漸漸退卻,身子慢慢往後靠了回去。
尤氏面上帶着幾分恍惚與悲戚,拍了拍司微的手:“那就好,那就好……隻是苦了我的兒,在這數九寒天的日子裡,做這等活計,要不是我……”
司微按住尤氏的手,沒讓她再說下去,小小的人兒說話間滿是寬慰:“娘且好生養病,早日好些了,兒也能松口氣。”
然而提起這話,尤氏卻怔怔然停住了:“……我這病,怕是難好了,一拖拖了這麼大半年,家裡的鍋底兒都要當掉了。任是什麼病,碰上寒冬臘月,多半是熬不過去的。”
“方才,我夢見你爹了,他還是走時候的模樣,卻穿了一身暗紅的衣裳,牽着牛車,來接我來了。”
尤氏低聲喃喃:“待我這副藥吃完,這時不時的肺疾高熱若還是會再發起來,微兒,你得早做打算……那程三郎不知你是男兒巴巴的想打你的主意,隔三差五的來獻殷勤……”
“你這如今,在城裡找了份活計,一錢銀子多也不多,支撐不了多少日子,但好歹是得留點子銅闆子傍身。”
“……若你當真是個女兒家,好歹把你的婚事一定,憑你穩得住的性子,隻要嫁到良善人家去,娘也不怕你嫁過去受多大的磋磨。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至少是有個着落。”
“可偏偏……我若是一走,你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的,你讓娘怎麼放心得下?”
司微歎了口氣,知曉除非有朝一日他能把自己在官衙裡的戶籍上的身份性别給改過來,否則尤氏怕是這輩子都過不了這個坎兒。
司微勸慰道:“娘,别多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更何況如今這才哪兒到哪兒?萬一再過兩年,聖上那頭又要興兵呢?”
“娘好生吃藥,把病養好了,才能有個能為兒籌謀日後的人不是?”
尤氏搖了搖頭,流露出一絲苦笑:“罷了,我不說便是。”
司微又是一歎,服侍着尤氏在床上躺下,掖好被子,這才端着藥碗出去。
從屋裡出來,被外頭冷冰冰的空氣打了一臉,司微看着昏沉飄雪的天,半晌,方才把憋悶在胸中的那口氣給吐了出去。
上一輩子的司微孤兒院出身,小時候吃飯靠搶,大了想走出去,往更好的路上走,得靠拼。
于是磕磕絆絆長大,又在社會上一路摸爬滾打,有苦往心裡塞,有淚往肚裡咽……這輩子好不容易有個親人,卻沒想到這世道,想活着,與上輩子相比太難太難。
穿越八年,司微不是沒想過憑借着上輩子的記憶來搞一些錢,但他一個小孩子,又能做什麼呢?
——就連肥皂,以如今未閹割過的豬的騷味以及低到驚人的體脂率,一個個黑了吧唧的豬身上又能有多少油?
就算有油,終年隻有過年時才能割上成人巴掌大點兒肉的家庭,是什麼給了司微底氣,讓他能奢侈的把那丁點兒豬油拿來熬煮肥皂?
司微也曾試過養兔子,兔子三個月一窩,繁殖極容易泛濫成災……可現代喂養的前提是拿鐵絲、鐵架做防護網。
而司微好不容易抓來的那窩兔子,在啃穿了木箱、刨開了土地,沿着牆基打洞跑得隻剩一隻因為太肥沒來得及從洞裡出去的兔子之後,司微也跟着打消了這個念頭。
于是司微學着養雞,白天趕着一群雞去林地裡吃蟲,晚上回來收拾雞舍,好不容易把雞群規模一點點擴大,眼見着尤氏跟着每天一個雞蛋,臉色氣血慢慢補上來,靠着賣雞蛋、賣活雞也漸漸攢下了一筆銀子之後……
夏日的一場暴雨,尤氏先是得了風寒,後來轉變成了肺疾,來回請了幾次郎中,抓了幾副藥,三四年間積攢下來的三五兩銀子也就這麼填了進去。
一兩銀子能換十錢銀,一錢銀子能換百文錢,司微這麼幾年養的雞,并着尤氏織布、刺繡換來的那麼三五千枚銅闆,就這麼流水般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