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升四十三年,冬,臘月十三。
鵝毛大雪飄飄搖搖降了一地,在籬笆院中足足積了尺把厚。
雪是蓬松的,一腳下去能把腳面都給陷進去,順帶着連褲腿一道濡濕了。
司微立在院中,看北風怒号,掀起一陣雪粒子,似紗,似霧,最後砸在人家的房頂上,窗棂上,發出噼裡啪啦地悉索聲響。
塞在小爐裡的松枝噼裡啪啦的燒着,時不時咔吧一聲吡響,帶起一陣灰色濃煙,又黑又嗆,那是柴火受潮卻又勉強點燃了的迹象。
瓦爐上熬煮着的罐子裡,濃黑色的湯水已經翻滾了許久,待其煎熬成一碗,司微才将罐子中的苦湯藥倒在碗中。
剩下的藥渣不能扔,至少還要再煎過兩道,将藥材裡的藥性熬煎出來完了,才算是物盡其用。
往瓦爐底下又塞了把碎柴,把裝了一肚子水,卻隻有手心凹起那麼一把的粟米沉在水底的瓦甑放在瓦爐上繼續燒着,司微這才騰了手端着那碗湯藥汁子往屋裡走。
屋也不是什麼好屋,泥巴牆,茅草頂,若非司微提前和了泥漿混着稻草在雪前将房頂細細抹過一道,又拖了樹枝拿麻繩綁了壓稻草,就鸠縣這麼個地方,三五天的光景便能把屋頂的稻草給吹個幹淨。
将堂屋的門關上,轉身又掀了一層厚厚的草簾子和被捂在簾子後的床褥子,司微摸着黑進屋。
待眼睛适應過些許後,司微熟門熟路的往右側擺放着床鋪的卧房走——說是卧房,都還算是擡舉了這處地方。
一整個長方形的茅草房子,除卻正中間用木闆開了個門,東西兩側各開了個窗之外,中間草草砌了兩道牆,這便算是集客廳與卧室為一體的兩室一廳了。
往東是司微的床鋪,并着一些箱子零碎,拿草簾子在門洞上草草一遮,便算是一道隔斷。
堂屋裡空空蕩蕩,隻是對門靠牆的地方放了個半人高的榆木櫃子,上頭擺了兩個牌位,以及一個巴掌大點的小香爐。
香爐裡的香早已燃盡,家裡僅剩的兩個人如今卻是誰也顧不上這些。
再剩下的也就是一個四方桌并着幾條條凳,隻是自司微懂事,這幾年便用的愈發少了。
司微一手端碗,一手扶着牆掀了西間門洞上的簾子,進了這一世生母尤氏住的屋子。
西間隔出來的屋子比東間要亮堂,因着窗戶外頭早已被司微拿河裡采來的冰砌死,甚至拿河水中撈上來的冰混着涼水硬生生在窗外重新堆了個冰窗。
一來透光,二來,拿涼水澆築封死了的冰棱澆得厚了,至少不會順着窗棂框子往室内透寒風。
把燙手的湯碗擱置在凳子上,司微緩了緩自己被燙得發熱的手,這才輕聲去喚尤氏:“娘,該喝藥了。”
模糊的光線裡,躺在床上的婦人眼皮顫了顫,睜開一雙略帶渾濁的眼睛,模糊了好一會兒才對準了司微,眼底映着一個年約□□的小女孩兒。
女孩兒長相黑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頭發綁在一起抓成兩個團在一起的小揪揪,然饒是如此,也能看出女孩兒頭發的幹枯毛躁與帶着營養不良的發黃。
婦人瘦削的臉上擠出一絲幾乎看不出來的笑來,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我的兒……我這,竟是僥幸,又活過了一日。”
司微沉默着,上手将枕頭往尤氏身後墊了墊,鉚足了勁兒把人半躺半坐地撐起來,拿勺子在碗裡攪了攪。
冬日天寒,就這麼耽誤一會兒的功夫,手裡的湯藥碗溫度便從滾燙降到了雖還嫌燙,卻已經能入口的溫度了。
司微無聲沉默,拿勺子一勺勺将湯藥給尤氏喂下,直到最後一勺殆盡,被司微捧在掌心裡的藥碗溫度也隻比皮膚略微高了那麼一點,卻是将要涼透了。
給尤氏擦了嘴,又掖了掖被子,司微這才道:“娘等會兒再睡,我熬了粟米粥,好歹再吃些東西。”
尤氏靠在墊起來的枕頭上,搖了搖頭:“家裡的糧食,不多了吧?”
婦人聲音嘶啞,說話間氣息裡還帶着股高熱的潮濕,然而從始至終,她卻不曾失智:“算下來,剩下的粟米,就算你再如何儉省……恐怕也撐不到下一旬了。”
司微沉默一瞬,自他出生,這家裡裡裡外外都是尤氏一手操持,米缸面桶裡能剩下多少米面,一頓吃用又能下去多少,尤氏心裡一清二楚。
司微按下心裡的翻湧,露出個笑來:“娘莫要為家裡的糧食擔憂,昨日裡兒去城裡轉轉,倒是好運尋摸了一處活計,一月下來,約摸着能到手一錢的銀子。”
然而聽聞此話,尤氏卻是一口氣悶在胸中,不由咳了起來,泛黃發青的臉上一片潮紅。
一陣沉悶的咳嗽過後,尤氏捂在嘴邊上、捏在手心裡的帕子上竟是微微見紅,而後那點子紅意便順着帕子上的經緯線氤氲開來。
然而尤氏卻顧不得這些,抓住司微的手不放,隻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司微,說話間聲音裡還帶了喘:“什、什麼活計,你這個年歲……又能做些什麼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