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生辛未吾丁醜,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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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合信,心有千斤頂。
容若在複雜的心情中,問:“顧先生,若我說十年為期,必讓吳兆骞回到京師,你是否覺得久,希望将時間縮短為五年?”
“以前我會說是,現在我不敢。”顧貞觀小心地觀察容若的神情和心情,“公子比我活的明白,也比我看的透徹,定是有自身的戰略部署,我急也無用。”
容若平和問:“顧先生,你可知道自己上京六年以後,‘救友’之事一直辦不成,到底是錯在哪兒?”
顧貞觀自以為然,道:“顧某一無背景,二無人脈,三無錢财打點人際場子,隻曉得魯莽求人,一求再求,春秋過境,百姓盡皆知,才到了今日山窮水盡的地步,還請公子莫要笑話。”
“我不笑話你,也從不笑話任何人。”
容若斟了一杯黃山毛尖來請顧貞觀飲,然後道:
“顧先生你口口聲聲說一個‘救’字,這就是最大的錯誤。‘救’等于是明着說先帝順治爺有錯,誰也不想擔個大不敬之罪去為你說話。但你要是願意聽成德一眼,改口說一個‘贖’字,凡事自會有轉機。”
“公子的意思是叫顧某四方籌錢,來将吳兆骞從受罪之地買回京師嗎?”顧貞觀當機立斷地搖頭,“文人要風骨,尊嚴豈是錢财踐踏之物?”
“顧先生你誤會成德的意思了。”容若不生氣,反而更加平靜,“吳兆骞得救,相當于是順治朝冤案平冤昭雪,康熙皇帝的顔面挂不住;吳兆骞得贖,則是未改變順治皇帝的定論,保證了康熙朝的正威,也不會使得以徐乾學為首的、主張‘慎社交’的文人們大肆舉旗反對。”
顧貞觀一拍腦門,大徹大悟。
——原來容若公子的意思是這個:讓吳兆骞返還京師,而非赦罪歸來。
——如果錢款上交之後,能夠經由納蘭父子打通刑部、工部、戶部的關系,從康熙皇帝手中換得一份“賜歸公文”,的确是再好不過了。
觀貞觀起身,正要對公子一拜,卻被公子接住雙臂,“顧先生不必行此大禮,成德輩分小,受不起。”
“千萬裡人生,黯然銷魂别。我且愁君君不歸,明月夜,枉流年,滔滔江水幾度秋?顧某愚鈍,愚鈍啊!”
顧貞觀垂淚不止,“這六年以來的無用功,縱使是被後世之人贻笑千百年也不足惜。唯有公子今日的一針見血之言,讓顧某如夢初醒,思量前程打通後路,知曉了努力方向。”
容若握着顧貞觀的手,懇切道:“然諾重,君須記。”
顧貞觀哽咽着:“多謝公子……”
彼此了罷其他話題,飲罷暖茶,又在渌水亭長廊走了一個來回,共賞左側芙蕖與右側明開夜合花之後,容若親自送顧貞觀到明府門外。
“怎敢勞請公子派府上的馬車送顧某歸去?”顧貞觀推辭着,“是顧某有求于人,不敢反接恩惠啊!”
“顧先生,成德謝你敢直面挑釁徐乾學,也謝你能為大清成文章。”容若伸手請顧貞觀上馬車,“願成德日後,與顧先生為生死摯友,一番情真,天地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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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友歸來。
容若敲門,進入明珠房中。
明珠放下一把上好的蘇扇,示意兒子到身旁坐下。
“顧貞觀所托的事情,你答應他了?”
“兒沒有正面說一個‘好’字,隻是給顧先生做了一番分析,讓他先去籌款,再做後續觀望。”
“你倒是聰慧,錢這個東西呢,”明珠習以為常,“求人辦事的路上少不得。别讓顧貞觀誤以為是你我父子想要,而是日後會用在打點關系和當作贖金上就好。”
“兒謝阿瑪開明。”容若明白明珠的意思,“史冊對‘贖金’有史冊的說法,哪怕是記載納蘭性德是籌錢的主力也罷,明眼人自然能夠辨析。”
“救吳兆骞的事,容若你單方面出錢出力辦不成,我明珠單方面出人面出關系也辦不成,關鍵還得是吳兆骞自己能夠讓康熙皇帝看到學術學識沒有作假。至于顧貞觀的籌款,從他這六年年來的堅忍不拔、四處奔走救友就能看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在五年内籌集到足夠多的銀子。”
容若清醒道:“兒不做替顧貞觀籌款之事,既是珍惜自己的羽毛,也是不想讓人覺得:錢款堪疑——明着是贖金,暗着是各方勢力孝敬給明珠大人的贓款。”
明珠對兒子誇贊道:“你既能為阿瑪着想,又能步步引導顧貞觀成事,實屬難得。”
“罷了,顧貞觀之事就先不說了。”容若問,“阿瑪,最近朝務可有遇見難題?”
“當下皇上最重視的,無疑是漠北蒙古不能讓噶爾丹成為說一不二的統治者。隆科多一下子自導自演負傷,一下子成了收歸三個部族的功臣,容若你說,佟國維對這樣的兒子到底是什麼态度?”
“隆科多是為自己,佟國維也是為自己,倒是佟佳·景茵珠像是為了皇上。他們一家子,各有各的打算罷了。”
“那皇上在日後要是重用隆科多——”明珠擔心起來,“豈非大大不利于我明黨?”
“阿瑪看得出來,皇上心中始終是不喜歡‘父子同朝為臣’的。兒的意思是,隻要是明珠、索額圖、佟國維三個人還站在太和殿,納蘭性德、索家公子、隆科多就不可能以‘殿上臣’的身份同在,唯有另任它職,以盡忠責。”
“所以,容若你已經猜到皇上給隆科多的恩旨的大緻内容了?也已經大緻可以預測隆科多回朝後的前途了?”
容若點頭,“隆科多的功績,一概按照朝廷的規章來賞;隆科多的前途,他本身就已經是帶刀侍衛了,要是再往上升,則是成了與九門提督并重的護城要職武官,皇上不會讓佟國維的兒子來擔任這個重要位置。”
在明珠共同琢磨的目光中,容若道:“兒猜測,隆科多的職務不會變。他自身也會因此而謝恩皇上。”
明珠問:“也就是說,他對皇上有愧,不能講出口也不能邀功?”
容若沒在阿瑪面前提隆科多跟德嫔之間的事,隻道:
“隆科多去北蒙古為國效力,動機更多的是避免自己被追責,拿下留名史冊的戰功倒是次要。兒的意思是,隆科多是個有血有肉、敢愛敢恨的滿洲男兒,他的骨子裡,自傲自私與轟轟烈烈平分秋色。”
在明珠明曉了的目光中,容若念及了自己:“我納蘭容若可以猜到和預測别人的将來,卻偏偏自主不了自己,的确遺憾。”
“這不是你的問題。”明珠正色,對兒子道,“而是在康熙皇帝心中,你跟誰都不一樣,他才會用自己真真實的一面和最真實脾氣對待你。”
“阿瑪您說,這是兒的福氣?還是兒的悲劇?”
“阿瑪隻能說,還是那個詞:是你的宿命。”
宿命。宿命不分悲喜離合,得失皆天定。
仿佛有花瓣落下,浮在佛前的潭水之上,于芸芸衆生無聲,于大千世界無礙,飄零向無盡海,獨自靜好。
容若笑了笑,展開桌面的蘇扇看。
扇面上,有着江南山水的美意:西子湖畔,風煙一抹,橋橫亭立,柳綠荷花新,遊人雙雙縱賞時。
——阿瑪可曾向往過這樣的生活?甯靜緻遠,淡泊明志。
——江南布衣顧貞觀可曾如此站立?抒懷湖畔,知難而進。
容若隻把蘇扇放在明珠手側,而不收合。
用意過後,他對阿瑪告了辭,回到房間看自己的江南畫。
燈前案上,斯人品味人生滋味。
風動簾幕,輕砌無窮心事紛飛。
容若寫下《蘇江月·知扇》一首:
月照人,今人不似古人。江水東流無盡期。夢境未入聲先聞,蜻蛉早立蕊無心。
拟共往,十四橋邊箬笠。寒淺湖水鴛鴦集。金剪空留萼上露,晚蟬鳴時罷織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