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有理。”
謝過那個小太監,嚴繩孫就匆匆納蘭家去了。
*
渌水亭邊,容若帶着些憔悴見客。
他亦如實告訴嚴繩孫,自己是因為日夜不離愛妻盧氏,不舍卧床沉睡和不願寬衣解帶,才會如此。
嚴繩孫感動于納蘭性德對盧氏的深情,當即作一首詩相贈:
人言白頭事,我見真情人。
倦容形銷骨,深眸相思痕。
商略榻前雨,拟共過長庚。
參差今何許?翠簾淺轉深。
嚴繩孫覺得自己不應該耽誤納蘭公子過多時間,就決定長話短說。
“其實嚴某這次來,是為了康熙皇帝的《起居注》該如何記載之事。”
嚴繩孫把發生在永和宮的一切向納蘭公子說明之後,又道:
“原本這事本不應牽扯到康熙皇帝身上,但是良答應所犯下的過錯非同小可,連太皇太後都發了聲,怕是連我這個起居注官都避重就輕不得。”
“嚴先生的本意,是想如實記載嗎?”容若問。
“唉!”嚴繩孫歎茶道,“嚴某不想因為後宮不甯而影響君心,又不敢隐瞞不寫來回避太皇太後态度,所以來向公子讨教,該如何是好?”
“你将太皇太後對良答應做出的處分,用作皇上的本意和皇上的口吻來記載不就好了?”
容若一言驚醒夢中人。
隻見嚴繩孫從石凳上彈跳而起,向眼前人行禮道:
“納蘭公子妙言啊!此法果然最佳,既正了皇上的威嚴,對後宮懲戒有度,又不會叫太皇太後生出異議來,平和了太皇太後的脾氣,一箭雙雕。”
“嚴先生,在宮中當差,行事維艱,你我體會皆深。”
容若請嚴繩孫坐下,懇切道:
“你身為皇上身邊的承值起居注官,原本應當君舉必書、書法無隐,記錄皇上的當日言行和皇上離宮的外巡、耕藉、視學、谒陵等一切活動,但是不稍作變通不行啊!”
“你把一些規矩當了真,更是不成。說是《起居注》的内容皇上本人不得看,但是皇上有無看過、有無找人問過,你又怎會清楚?切莫将手中的一隻筆,錯寫錯記了宮闱忌諱的東西,否則日後遭貶、革職,也在可預見之中。”
“公子所言,句句肺腑,嚴某受教了。”
“不敢不敢,嚴先生學識豐富,理應做成德的老師。”容若轉而道,“起居注館附屬于翰林院,侍讀學士和記注官也就罷了,二者多是為皇上講經和兼領内事,不似嚴先生你在任的‘承值’一職,跟皇上離得近,基本除了後宮之地不能踏足之外,對皇上的言行都知道的清楚。成德還望嚴先生:多加留意翰林院中徐乾學的眼線,免得留下細微把柄,釀成大禍,自我吃虧。”
“這徐乾學……”嚴繩孫一想,“不是已經被康熙皇帝逐離翰林院,改在國子監授業了嗎?”
“這正是成德所擔心的呀!”容若道,“那些聽徐乾學授業的學生,當中必定有不少人會在日後成為他的門生,要是多出現幾個像郭琇那樣的鐵面禦史,那明索兩黨和新起的佟黨,各黨麾下官僚們的甯日還要不要了?恨隻恨那些門生全都受了徐乾學的蠱惑與煽動,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嚴繩孫這才明白過來:
徐乾學如今雖是官階不同往日,但是爛船還帶着三斤釘,門生遍布翰林院内外,真要是有哪個門生向徐乾學打了小報告,說:“起居注館的承值起居注官嚴繩孫有失職守,記載不實文字。”
事态發酵起來,也會一并連累連累納蘭公子。
容若提點道:
“嚴先生你切記:回去之後,即刻照我說的來把永和宮良答應之事記錄在冊,校訂謄錄和署上自己的姓名之後,莫要經過他人之手,你親自交給掌院大學士閱定和加蓋院印,并将正本呈送内閣嚴密保存,副本不可留在翰林院供日後攥改實錄,以絕後患。”
“是,是。”嚴繩孫點頭,“嚴某絕不會讓徐乾學的門生有機可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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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嚴繩孫離府之後,容若去往沐浴之處。
等到他沐浴出來,有人來傳話,說是:“老爺叫公子去房間,有要事相談。”
見兒子帶了一股淡香味進來,除卻了日常的湯藥味,明珠提醒道:“你與爾谖情深,阿瑪和天下人都看在眼裡、讀在詞裡。但你也莫要把自己弄得過疲累,該歇覺的時候就躺到床上去好好歇覺。”
“多些阿瑪關心,爾谖已經見好了很多,兒也能夠暫離片刻,騰出空來會客、沐浴和與阿瑪商談正事了。”
明珠忽笑,“阿瑪見你也是神清氣爽了許多,重新打起了精神來就好。”
“阿瑪找兒來,要說的是什麼事?”
“皇上近來對福建的海務與海防之事格外重視,但不知為何隻将軍機軍務秘密傳達給索額圖去辦,而未與我明珠多言一句。”
“容兒先問一句,阿瑪您覺得索額圖能把皇上下令的事情辦成嗎?”
“這得看施琅将軍是否配合索額圖行事啊!”
“這就是關鍵了。”容若道,“說白了在皇上看來,索額圖隻是一根繩子罷了,繩子能否系的住施琅将軍,才是重頭戲。”
“皇上之前因為兒的新詞《浣溪沙·敗葉填溪水已冰》生疑,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你們父子,可是把積累的決财富用在了購置火器上?’兒就猜到了,這背後定是跟索額圖脫不了關系。”
“你的意思是:皇上對你我父子的猜忌,源自索額圖在背後說的話?”
“難道不是嗎?”容若反問,“索額圖的長子阿爾吉善在福建水師曆練,所以索額圖得知台島的情報多不出奇。隻是索額圖這個人,不把心術用在為國勢大局謀利益上,而是處處謀私利、除異己。阿瑪您說,施琅将軍如何能與索額圖井水不犯河水?”
“可這樣一來,不是正中皇上下懷了嗎?”明珠理清楚了前因後果,“皇上說不定就是想趁機——”
父子異口同聲:“探明施琅将軍是忠于君?還是忠于明珠父子?”
心有靈犀,父子二人複相視一笑。
“阿瑪,咱們跟施琅将軍是要先停了一段時間的往來才妥當了。期間,不管索額圖做出什麼事和說出什麼話來,都隻能叫施琅将軍自己去應對,咱們父子插手不得、幫襯不得。”
“本官與你想法一緻。”明珠刮了刮玉扳指,“照着施琅将軍跟納蘭家的交情,想必他能夠明白皇上用意和你我父子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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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乾清宮寝殿内。
康熙皇帝坐在龍床上,精神抖擻,毫無睡意。
顧問行伺候在旁側,強打着精神,不敢被萬歲爺看出一絲困意。
“朕收到隆科多自漠北蒙古發來的捷報,有錫格蘭多、墨托阿吉、格林巴勒三支原本想投靠噶爾丹汗的部族,已經歸順于朕和大清了。”
“奴才恭喜皇上!”
“那三支部落所需的各項物資和安居地域,朕一一細思與核查過後,悉數準奏。暫定由曹寅曹侍衛、圖海将軍和謀士周培公三人為特使,前往漠北蒙古向那三支部落的首領宣讀朕意、明示皇恩。”
“皇上英明。有了這三支部族為先例,想必以後效忠于大清的漠北蒙古部族将會越來越多,就跟漠南蒙古一樣誓死擁護大清天子。”
“漠南蒙古肯服從朝廷,看的不是朕的面子,而是科爾沁出身的太皇太後的面子。這一點,朕心裡明白的很。”
顧問行問道:“皇上,佟佳侍衛隆科多為大清立下功勞,不知您對其有何恩賞?”
康熙皇帝并未回答,過早透露聖意,有時候不是好事。
他躺了下去,半閉着眼,簡單地說了六個字:“朕困了,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