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用眼神示意,讓納蘭和曹寅跟着自己往渌水亭方向走。
等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顧問行對盧氏夫人道:“萬歲爺這麼通情達理,真是難得。正夫人應當理解和謝恩才是。”
“是,請總管大人代為轉達:奴才盧氏謝皇上不罰之恩。”
“這就對了。”顧問行說起了人情世故,“萬歲爺怎麼會買正夫人你的面子呢?正夫人說再多和做再多都是于事無補的,萬歲爺隻是照顧納蘭公子的心情和雅趣罷了。正夫人,你可要好好地把一切都看清和理清了。”
“多謝顧總管提點。”
“我也不便在此地久留。”顧問行心善道,“正夫人一心為了納蘭公子好,我跟曹侍衛都看在眼裡,可皇上畢竟是皇上,皇上覺得自己對側臣納蘭性德的恩遇勝過作為正妻的你,那你就要認命,不可跟天子力争。”
“是,爾谖都會反省記下。”
顧問行看向明珠夫婦的房間,道:“正夫人是時候去把皇上駕到的消息,告知明珠大人和覺羅夫人了。”
盧氏詢問:“那方才之事——”
顧問行應道:“簡要地說明就好,總歸是萬歲爺已經不怪你了,明珠大人也不會多說什麼。”
“爾谖這就過去。”盧氏遵着禮儀,“顧總管您先請——”
走向明珠夫婦房間的途中,盧氏是有些惱自己的。
自己出于一份真情,自然而然就不忍任何人破壞容若的清淨,自己深深知道,容若之喜好:在于一盞茶、一束花、一卷書、一詞歌。
容若的閑适,不可說是自生,而應說是自尋;
容若的專注,不可說是全念,而應說是全神;
容若的無防備,不可說是物我兩忘,而應說是自在神遊。
盧氏忍不住駐足,回望了去往渌水亭的道路一眼。
卻又匆匆将目光收回,一份沉甸甸的記挂,在她心中。
正是因為跟容若結為夫妻将近兩年有餘,對容若了解的越發深刻,才會不顧一切、勇往直前。
哪怕對容若而言,最大的靠山和最大的壓力都是康熙皇帝,她也不懼前路,願與他一同面對風風雨雨。
盧氏在心中盤複着,見到明珠和覺羅夫人之後,一定要告知他倆:
——爾谖呵護夫君之心是錯,觸犯皇上之心也是錯。
——兩錯相抵相錯方消,但求自己心安、無愧公子。
後來,在《明珠家事》之中,記載了盧氏所作的一首心情小箋:
人在意境中,境外人不擾。
既已阻聖駕,後才覺秋毫。
何當與若言,此心非蓬蒿?
春光知明媚,相對再思韬。
此非詩,卻句句在情中。
細品之,共感自然而生。
*
渌水亭長廊上,君臣共同面對一池春荷而立。
曹寅道:“奴才隻見得今日場景,而見不得後人捏造。像是:盧氏夫人如何在康熙皇帝面前據理力争、以死相逼,關鍵時刻納蘭性德挺身救妻的狗血橋段,也就隻能出現在野史或是三流劇作家的話本子當中。”
玄烨笑而不語,看向納蘭。
“就隻當作我是最大的導火索好了。”納蘭優雅地投出幾粒魚飼料,“皇上既然已經知曉了盧氏的純粹,也該不把今日她的表現當作是沖動犯駕了吧?”
“那要看你是否值得朕消氣。”
“皇上的氣早消了。”納蘭樂觀地看着前方,“跟我呈君威罷了。”
玄烨奪過魚飼料的盒子,“你不是不怎麼喜歡盧氏嗎?怎麼,一旦陷于情就出不來了?朕告訴你,妻子對夫君好、毫無雜念地向夫君付出,都是本份是責任,不是叫人感動、令人欣賞的點。”
曹寅插嘴:“皇上後宮佳麗無數,納蘭身邊隻有盧氏和顔氏。因此納蘭用情深,也無可厚非。”
“朕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納蘭動過‘要不是官氏雲辭不嫁納蘭,那他甯願娶官氏也不娶盧氏’的念頭。納蘭你自己說,朕有哪一個字是錯栽了你嗎?”
納蘭半咬唇一應:“沒有。”
玄烨舊事重提:“多虧了太皇太後懿慧做主、明珠積極響應,才促成了今時今日你所經營的好姻緣。說到底你與盧氏現在的鹣鲽情深,還是托了指婚的福。”
納蘭忽然變得認真而耿直,直面康熙道:
“什麼父母之命、懿恩之言?皇上說的什麼話?盧氏是我納蘭性德自己願意娶進門的,不是聽從誰的安排才娶的。”
冷風中,康熙皇帝慢慢走向石桌。
“要是朕的後宮的嫔妃們,也能像你的妻妾一樣不争風吃醋就好了。不是朕不懂的兼顧後宮,而是朕深感自己的魅力和魄力都不及嫔妃們心目中的第一男子,以至于拿出‘政務繁忙,無暇顧及’這八個字來當借口,逃避家事之責。”
納蘭挪動了桌面上水仙的白瓷底盆的位置,讓開的最好的花朝向康熙皇帝。
“第一男子跟大清天子大有不同,前者是存在于女子心目當中的幻想與夢想,後者是既定的不曾改變的事實,皇上總不能剝奪了嫔妃們紋夢的機會吧?所以皇上不必多猜女子心事。”
此時,明珠夫婦前來。
“臣明珠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起來吧!朕今日來,隻是想看看你兒子在忙什麼,無它。”
“回皇上,容若近期正将個人詞集《飲水詞》和《側帽集》整理出版,等到刊印好了,臣一定攜子将成品進獻皇上。”
“朕要是下旨要納蘭的手抄稿呢?”
“臣遵旨,會教導容若重新謄寫詞稿、且親自裝訂好給皇上。”
納蘭有些慶幸,畢竟康熙皇帝沒要原稿。
大抵是自己的心情有被康熙皇帝考慮到的。
*
康熙皇帝滿意一笑。
信步走向通志堂。
明珠夫婦叫了兒子跟上,并不曉得康熙皇帝二度折回書樓的目的。
納蘭并未覺得有什麼不妥,估摸着皇上不是入内參觀就是在外賞花,不會做出翻天覆地的命令來。
“朕決定給納蘭家一個恩典。”
康熙皇帝說罷,就叫顧總管到裡面都拿大張的好紙和大厚度的毫筆。
明珠機靈地一反應:皇上這是要題字或是作詩啊!
就趕緊地吩咐了家丁去搬桌子過來,恭敬地請皇上稍後片刻,桌案立馬到位。
容若看着進進出出的家丁,看着眼前晾曬着的書一本一本、一簡一簡被收起被拿入室内,心中莫名。
——如果說“賭書潑茶”是自己跟盧氏之間的日常樂趣,那麼曬書溫書,也是夫妻之間的默契小情調。
——這會兒皇上往通志堂門口的正中心位置一站,門坪就立刻換了樣,是說也說不得,阻止也阻止不得,隻能順其自然。
容若來到平常盧氏站着的位置,靜默地看阿瑪明珠對皇上說話,皇上在阿瑪的一套套話術之下,笑逐言開,春風得意,心情甚好。
容若不知此時盧氏在何處,心中卻是不自覺地想着她念着她,打算今晚再她說說今日之事。
——爾谖的善解人意,其實是一直存在的,從未改變過。
——隻是我……隻是我從一開始的執拗與抵抗之中,錯解了她的真心,錯将她的真誠付出當成了苦心讨好,才會對她相敬如賓。現已共處兩年有餘,彼此都了解愈深,才會牽絆不止。
“臣明珠恭請皇上禦筆書就——”
阿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納蘭按照君臣之禮,站到了君側。
康熙皇帝大筆一揮,寫下了四個大字:
“以後,這個‘通志堂’就改名叫‘花間草堂’了。”
曹寅和顧問行一左一右把皇上的禦筆親題拿起,展示在明珠父子面前時,康熙問道:“納蘭,你有什麼異議沒有?”
“沒有,謝皇上題字。”
言罷,納蘭就随着阿瑪和額娘一塊,對康熙皇帝謝了恩。
*
明珠在明府衆人面前,伸出雙臂接過了那幅字。
“臣明日就帶着皇上的墨寶進宮去,請了最好的匠人雕刻成匾額,高懸于原‘通志堂’處,讓府中上下共沐聖恩!”
“都起來吧!”康熙皇帝揚手。
“朕選擇‘花間草堂’四個字,含義是:納蘭性德之心,纖塵不染、靈性徹純,當有一處:‘窗前雲影疏,花間待友來’之所。”
“皇上用意深刻,臣深深受教。”
明珠邊說邊拉過兒子,也不顧兒子是否心裡有數,就自作主張、逢迎于康熙皇帝道:“臣現令容若作詞一首,報謝皇恩!”
康熙皇帝往桌案一指:“納蘭,你動筆吧!”
納蘭性德才高,當即寫下《滿江紅·謝聖恩禦筆》一首。
問我何心,已換卻、舊額新匾。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收,看棋局。且耽閑殢酒,消他薄福。雪後誰遮檐角翠,雨餘好種牆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注1】出自《納蘭詞》
康熙皇帝對納蘭詞中的“端倪”并不追究。
隻拍了拍自己的側臣的手背,道:“明日你随明珠一并進宮來,朕有要事與你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