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桃樹開花結果之時,明府名下的果園管事送來了最好的果子。
盧氏夫人收下提籃之後,便從裡面擇了數隻新鮮多汁的果子出來,仔細洗淨裝盤,送到明珠和覺羅氏房間,請阿瑪和額娘先嘗。
覺羅氏問她:“爾谖,你自己嘗過了嗎?桃子的口感如何?”
“回額娘,爾谖未品嘗、之後人生也不打算再吃桃子。”
“這是為何呀?”覺羅氏不解,“難道桃子是你不愛吃的水果?”
盧氏搖頭,誠心道:“公子在這個季節易病,我是公子的正夫人,我不能吃應季的果物,不然對公子不公平。”
明珠對兒媳贊許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本官亦聽說,平日裡容若溫書之時,隻要你得空,便會親自用雙手為他捂熱茶杯。”
“是。公子隻喝溫茶,所以爾谖用手捂着溫着。”
“容若真是得了個好正妻,本官跟夫人對爾谖你也甚是滿意,你是咱們納蘭家不可或缺之人,日後你也要一并兼顧着容若和家事。”
“是,阿瑪。”
明珠又想起了什麼,道:“想必容若也早已向你坦誠過他認識民間女子沈宛之事——”
覺羅氏看了明珠一眼,複對盧氏委婉道:“那位宛姑娘是江南才女,隻是不懂規矩,多次妄圖闖入明府相見容若,才惹了你阿瑪生氣。”
“爾谖,你放心,隻要有本官在的一天,容若的妻妾就隻有你跟袖雲二人,那個宛姑娘,”明珠哼了一聲,“休想踏入我明府一步,休想從我兒身上要得名份!”
盧氏倒是沒敢在明珠面前說出“隻要公子對宛姑娘喜歡、跟宛姑娘相處的來,爾谖不介意公子将宛姑娘納為小妾”的話。
她隻是小心而不失禮貌地回應明珠:“阿瑪對公子管的嚴,公子對阿瑪的安排應是不存異議的。宛姑娘之事,都由阿瑪做主就是。”
明珠再次冷面冷言以對沈宛:“她趁早斷了嫁入納蘭家的心思算好!日後容若要是再度被她迷了心竅,被本官碰了個現行——”明珠反指一敲桌面,“定是不問家法是否長眼,非叫他長了記性不可!”
“阿瑪别生氣了。”盧氏勸道,“公子已為人父,對自己的感情事,會有分寸的。”
“但願如你所說。”明珠小咬了一口桃子,“這桃子不錯,既然你不吃,那就隻好由本官多吃點。”
面對明珠似似而非的後半句玩笑之語,盧氏微笑以對。
——就當作,是阿瑪把容若的那份也吃了吧!
——都是一家人,滋味與共,一樣的。
*
渌水亭内。
容若跟妻妾圍爐煮茶而坐。
“公子向來會把新鮮水果送往福建水師,袖雲在桃子還未采摘之際,就已經吩咐果園裡的管事,要留出幾筐出來,專門運往福建水師給施琅大人和衆水兵們吃。”
容若問:“你心細,這會兒桃子都已經送去了?”
袖雲道:“是,已經送達,果園管事已經遣人來回過話了。”
容若點頭:“四川産柑,嶺南産荔枝,福建産柚子,陝西産好桃,物華天寶,果物在哪裡最适合生長,都是注定了的,後天能夠依靠人力和交通通達四方,也是好事。”
盧氏問:“待到櫻桃熟時,也是如此嗎?”
“櫻桃屬于皇家水果,明府名下的果園倒是不能與皇家争光。所以吃櫻桃的季節,都是等着外頭的人拿來的。”容若重提舊事,“之前我因病錯失了殿試,徐乾學登門來送櫻桃,居心可見一斑,所以我對櫻桃吃的也少了。”
“爾谖進入家門以後,還未問過公子喜歡吃什麼水果?”
“各種都吃,若說偏愛,是泡過鹽水的鳳梨。”
有下人過來回話:“購自江南的十六卷古書和三份竹簡,剛剛送到了。請公子意思,是否現在就放到通志堂去?”
“不急,先拿到冬日暖陽下面去曬一曬去除黴味,等到太陽落山時,再搬去通志堂。”
盧氏笑問:“公子怎麼就說古書和竹簡有黴味?書商們存書自有方法,跟文人們不同。”
“我喜歡讓書籍和竹簡經常見光,既是為了讓自己心智開光,也是尊敬先賢。”
“原是如此,日後爾谖會多注意着些,定期拿公子的書出來曬一曬,也算是與公子一同瞻仰書中風華。”
袖雲提議道:“公子不妨跟正夫人一同去曬書地,溫溫暖陽和看書籍鋪陳,也是惬意。”
容若跟盧氏相互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微笑點頭。
等到來到通志堂門口的空地,盧氏驚訝發現:
有“暗香”和“疏影”各一枝寒梅斜插在玉瓶之中,玉瓶晶瑩剔透,幾近可見當中水波,正映着陽光奕奕生趣。
盧氏心中,是一種忽然對容若“安心”和“放心”了的感覺。
容若願意面對梅花、且為梅花營造出這般“亭亭獨立于書閣窗台上”的意境來,可見他是對自己的宿命有所立念。
立念之初,可得雅趣之好;再向前,可攬命運之萬象更新。
盧氏站在容若身邊,看着他、惜着他。
——縱使冬陽千萬暖、文章千古香。
——唯夫君獨暖、唯夫君的文藝氣獨香。
*
康熙皇帝,或者說“滿清第一貴胄”三爺,以去看看“納蘭最近在家裡做什麼”為由,帶着曹寅曹侍衛一并去了明府。
總管大太監顧問行同行,養心殿中隻留下梁九功來應對“萬一太皇太後和蘇嬷嬷來找皇上”的特殊情況。
“二哥福全在朕之前把《天工開物》的原稿看了個遍,納蘭也在朕之前對《天工開物》的部分抄稿有所翻閱,唯獨是朕,隻能從别人口中聽得《天工開物》的優劣,當真是有所遺憾。”
“三爺,如今《天工開物》案子告破、重新回到了宋應星手中,宋應星跟張岱一同住在‘濟國寺’後山,他倆一時半會兒也跑不了,您要是真想看那套書,隻要一聲令下,奴才去取就是。”
“朕叫納蘭去從頭到尾地看,然後按章節仔細講給朕聽,就定于秀女大選之後,叫納蘭每隔兩日來書房見朕。”
“皇上,選秀之事您可要上點心呐。”顧總管提醒,“皇貴妃娘娘、惠妃娘娘和太皇太後,都是盼着您的後宮百花齊放的。”
“不是說了在外頭,要叫朕三爺嗎?皇上二字,等進了明府再叫!”
說完,玄烨又夾帶着無奈說了一句話:“朕已經按照局勢和皇阿奶的意思,未見佟國維之女景茵珠就先給她拟了一個‘意’字作為封号,還不夠上心?”
“皇……三爺,”顧總管小心翼翼,“這個‘意’字是好,就怕是各宮的主兒們都認為您是把佟佳·景茵珠當成了新寵的‘意中人’,心中有怨而不敢言。”
“回宮以後,你去給敬事房傳朕的意思,就說:朕在納了新人之後,一樣對六宮雨露均沾。翻牌子之事,還是照着規矩到了時辰就來提醒朕。”
“奴才,都記下了。會叫敬事房派人曉谕六宮。”
*
玄烨一行人來到明府。
依舊是沒有叫看門的家丁去同傳明珠。
玄烨輕車熟路地往納蘭性德的藏書樓“通志堂”走,曹寅和顧問行一左一右跟在後面。
等到走近目的地,玄烨看見的是:納蘭的正妻盧氏在外頭打理晾曬的竹簡。
玄烨帶着些諷刺的意味:“如今是紙本不夠納蘭讀了,要竹簡來湊嗎?”
曹寅應道:“人的偏好總有變,皇上您要看竹簡,皇宮裡也有。但奴才不去搬,免得太占養心殿的地兒。”
玄烨上前,聽見了盧氏的請安之語。
“奴才盧氏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你見朕到來,倒是一點都不意外不驚慌,也不馬上叫人去告知明珠和覺羅夫人。”
“公子溫書需要安靜環境,奴才不想做多餘的舉動來擾了公子。”
“朕,此刻就到裡面去看看納蘭——”
玄烨身為九五之尊,平日我行我素慣了:
每去一處,有管事的公公們為皇上擺架開路;每到一處,都可聽見“皇上駕到”的恭迎之言;每從一處離開,無人不是禮貌地“恭送皇上”,禮儀端正。
偏是此次此刻,納蘭的正妻盧氏卻是擋在聖家之前,不做讓步。
玄烨眉頭一皺,心想:納蘭平日裡怼朕幾句,朕可以怒過之後饒恕;眼前這個婦道人家,竟敢阻攔朕的腳步?
曹寅向盧氏投去了一個“得罪皇上,罪及全家”的眼神,對盧氏道:“正夫人莫要礙着皇上,君臣情份終究是在夫妻情份之上,你應退到旁側靜候才是。”
盧氏大膽道:“皇上此次出行,不為國家大事,隻為登入明府來消遣公子,算不得是有正事。所以奴才——”她一擡頭,直視康熙皇帝的眼睛,“才不曾想讓皇上通過此處。”
“你的意思是:納蘭在看古書,朕打擾到他了?”玄烨不快,“你這是目中無君你知道嗎?”
盧氏铿锵道:“知道,但奴才不怕皇上怪罪、治罪。”
此時,從“通志堂”内傳來了納蘭的聲音。
“爾谖,秦漢竹簡果然跟後世的紙本不同,觸之懷古,閱之通古,思之論古,卻能悟得一些古今相通的東西。爾谖,你進來看看這一簡——”
玄烨眉毛一挑,回頭:“顧總管,你進去給朕通傳!朕看納蘭是明明聽見了外頭的聲音,還故意說出這番話來無視朕!”
正在顧問行猶豫時,盧氏道:“公子不是知道聖駕到來還擺弄姿态不見駕之人,他是真正沉侵在書簡裡,才會這般毫無顧忌地隔着一道門朝外對爾谖說話。”
“納蘭不隻是你的夫君,也是朕的臣子——”玄烨看着眼前女子,“你最好記清楚這一點。”
“皇上既然把爾谖的夫君視為臣子,就應該明明确确地給夫君安排職位,而不是一直讓夫君賦閑在家、卻依舊維系着皇上心中的近臣身份。”
玄烨沒想到盧氏敢頂嘴,就大聲道:“曹寅,你進去把納蘭給朕叫出來!”
曹寅比顧問行利索,隻見他繞開盧氏,立刻就往“通志堂”的正門去了。
納蘭以為是愛妻進來,才叫了聲“爾谖”,就發現是曹寅。
“怎麼是子清?”
“不止是我,皇上也在外頭侯着呢。”曹寅好聲提醒,“兄台你專注歸專注,可知道為了成全你的這份專注,盧氏夫人跟皇上僵持上了。”
“啊?”納蘭焦急,慌忙放下竹簡,起身向外。
*
納蘭來到玄烨面前,請了安,然後問:“皇上要是派人事先打聲招呼,此刻就已經在渌水亭跟我說上話了,何必惹出這一場不必要的是非來?”
玄烨對盧氏說了三個字:“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