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就這麼在家中養着,直至生辰将近。
好友張純修前來探望他,給他帶來了自己的新畫和新書法。容若起身來鑒,頗愛畫中的喜慶納福之意和字裡的剛勁活力。
張純修趣道:“如今禹之鼎的《甘蔗圖》雖是被地方官送到了皇宮中,但是江南地區對禹生畫作的炒價熱度仍舊不減。甚至有個經營花圃的林老闆,拿出了一幅祖傳的顧恺之的真迹《柿子圖》來,引來了千裡之外的百姓的圍觀。”
“我手中沒有顧恺之的畫。”容若遺憾道,“就當作禹之鼎真的是得了顧恺之的真傳,是其在後世的最佳畫技和神韻繼承人。”
“我也是自愧弗如啊!”張純修歎茶,“我自诩是天下畫師前三,奈何卻是隻會畫山水疏于做人文。我畫不來人物肖像,所以日後容若你要畫小象,還得是由禹之鼎來畫。”
“禹之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多得了一新技能:能畫西洋人和西洋建築。”容若告訴好友,“現在他的眼界大開,歸國後畫技應是大為精進。”
“算了,不說禹生了。”張純修拿出一隻“定順齋”的鎮紙來相贈容若,“此物難得,老工匠費了畢生之力才打造出來,不按銀子按緣分賣。我說自己要此物當作納蘭公子的生辰禮,老工匠當即點頭,說:‘納蘭公子講究文具,好物與才思相配,當得當得。’今日我便提前帶來給你。”
容若接過那對份量沉沉的鎮紙來看,果然悅心不已。
雕工精湛,不負玉石圓潤冰清,觸之而細膩親和;造型生動,猶如深山仙獸躍然眼前,梅鹿呈瑞;大小正好,一對分設左右,增雅添趣,可湧文思,可促靈感。
“好物,好物啊張兄!”
“契合你的品味就是上乘之物!”張純修神色朗朗,“得納蘭公子傾心笑顔,我之幸。”
過後,容若笑道:“生日便是講究規矩,隻能提前過而不是推後過,能夠當日過就是最好。”
見好友笑歸笑,語調卻是帶傷,張純修問:“怎麼了容若?”
容若輕撫着鎮紙的梅鹿鹿背,道:“我舊時生日,被廉吏于成龍攪了場,然後我自己圓了場,賓客們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看于成龍得了應有的罪果。”
張純修唾棄道:“于成龍拿‘露水’易逝、生死無常咒你,諧音明府所占的名所‘渌水’亭,本就是該死,隻是貶官去廣西,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嗯。如你所說。”
容若面色平和,心中卻已是擔慮漸生。
“我一年一年地增長歲數,阿瑪明珠卻是一年一年地老去,等到阿瑪的生日被以‘大壽’相賀之際,我隻覺得諸事難料,擔心……會不會不敗于官場,卻一招不慎,招惹小人郭琇而落入其精心設計的圈套,敗于名利場。”
“張兄,你莫怪我心胸為何會因為一個郭琇而困于這等地步。“
容若邊說邊搖頭,”我是一路見證着那個濃須大漢幾乎沒有間斷地——參各路官員要員一本、彈各級文武高管幾疏。而郭琇自身,卻是節節高升,隻怕日後就要成為左都禦史了。”
“明珠大人也在那個職位上坐過。”
“可阿瑪在任左都禦史期間,做的件件都是實事啊!像是《湖心亭看雪》案子,查證了張岱雖有故國心但無謀反心;像是《若詞王詩》案,證明了我的清白和徐乾學的小人之心;像是《裕親王與施道淵》案,消除了皇上自生的疑慮,牢固了兄弟情分……”
“正是因為明珠大人在其位盡其責,得到了康熙皇帝的信任,晉升高位。”張純修一語道破,“所以郭琇才容不下你們父子、以為扳倒了你們父子他自個就能名利雙赢啊!因何郭琇願意為徐乾學效力、結拜于成龍為義兄,這不就清楚了嗎?”
容若應了聲:“唔。”
後起身與張純修一起到渌水亭走動過。
*
夜間,正妻盧氏陪容若在房間裡圍爐煮茶。
容若思忖着,有些話隻能對她說:“爾谖,我對自己的生日平靜如水。自然而然地就多想了阿瑪的六十大壽、七十大壽,也不知道到時候自己能否在他膝下盡孝?”
“以公子之能,除掉廉吏于成龍和禦史郭琇綽綽有餘,之所以不那樣做,都是為了阿瑪着想嗎?”
“我方才對着銅壺靜思,康熙皇帝是個念舊恩的人,将來能得個‘仁’字來概述一生也未可知。故而真到了明珠被郭琇拉下水得那一天,我想康熙皇帝也不會對明珠趕盡殺絕,會給明珠一個善終的機會。”
“公子如此做賭,心裡可是有數?”
“要說阿瑪在官場上沒有污點,也不見得;要說阿瑪的一切貪與嗔有無到禍國的地步,我想未必。大清國之所以存在買官賣官和官員行賄的亂象,大前提還是一個人情面。人情面前後的事,要是都按錯行來論,那即便是康熙皇帝也是難料理對錯的。”
“公子心中,仍舊尊敬阿瑪和念着阿瑪的好。”
“知父莫若子,阿瑪的良舉與錯行我都看在眼裡,所以我隻對你說:在我看來,明珠功大于過,過雖難為史冊所泯滅,但功在除鳌拜、平三藩、策台島。乃至是朝綱的穩固,也應算是明珠的功勞,如果沒有明珠端平天枰兩端,索黨會更加無度、佟黨會更加莽撞,到頭來備受煎熬的還是康熙皇帝。”
容若溫茶而問:“爾谖,在你看來納蘭父子如何?”
盧氏微撥小泥爐中的紅炭,道;
“我想是心意相通。公子由自己的生日想到日後阿瑪的大壽,已是開始後顧種種人禍與時弊;爾谖也從額娘口中聽得,阿瑪希望今年公子的生日能過得順暢舒心,叫家裡上下一切都要以公子的心情為準,阿瑪還交代家仆,凡事擦亮眼睛,不要錯放了不該進的賓客進來。這正是近憂與遠慮同存,父子同心的表現。”
“你看,别家的公子或是世子過生日,都不似我這般要向愛妻成夜傾訴心事——”
“爾谖不與公子論‘成夜’,隻願開窗與公子閑‘乘月’。”盧氏提壺斟茶,“在爾谖心中,納蘭心事等同于彼此之間的‘煮茶共語’光景。”
“今晚月色,真好。”
容若看向窗外,冰輪如玉盤懸空,清晖落袖而蕩銀河。
“是啊,着影軒窗,更有茶香。”
盧氏與夫君雙雙仰頭而望——
蟾宮嫦娥,桂側玉兔,應是羨人間。
縱然人間多繁雜多苦惱,也有解憂過後的清歡時。
*
盧氏夾了一塊烤好的豆沙年糕到容若盤中,道:“寒冬還是要吃些軟糯香甜的東西好。”
容若卻是禮讓着叫愛妻先吃。
“我生日宴席上的菜肴,這二十多年來從未重過樣。所以爾谖你一定要陪我過每一個生日,縱使是沒将菜肴吃遍,也能領略一番擺盤美感。”
“不止是生日,爾谖年年歲歲,都跟公子在一起。”
容若含笑:“絕不食言?”
盧氏點頭:“答應公子,決不食言。”
此時,容若還隻當自己的命數天意有定,會在盧氏之前登大乘而去,因而格外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日子。
他并不知道,盧氏隻陪伴他度過了三載春秋和三次生辰,就先一步與他天人永隔。
所以他純粹至極,把相互間的諾言銘記在心,甯信老天爺會讓他如願,如願自己仙去之時,盧氏相守床側,淚過别過,她還能重新振作,與側夫人顔氏作伴,一同撫養子女長大。
二人偎依在圍爐側,看了好一會兒月與雪,才倦覺應睡。
容若完美的臉上,一直淺浮月色而笑,好似已經忘卻之前的一切不快之事,隻與愛妻一同迎接生日、面對未來就足夠。
“我親自為公子裁制了一套新衣,公子不妨明日試穿?”
“你做的衣服,件件合身、不輸外頭那些以訛傳訛的‘納蘭公子私服一套開銷五萬金’的輿論。我樂意現在就穿給你看,也樂意穿着新衣進出皇宮。”
“今年我是當作給公子的生辰禮物準備的,所以——”
“你花了更多心思,傾注了更多日夜,一針一線,皆是思我念我想我,我更當珍惜才是。”
容若随盧氏到屏風後,替換了那套他覺得心意與暖意都備至的新衣。
原本容若不喜歡在夜間對鏡,現在卻不由自主地走到鏡前,打量全身。
“日後我得了朝服頂戴,也要像今日這般,讓爾谖你親自幫我穿衣佩戴。”
“是,爾谖知道:公子要的不是華服官服的儀式感,而是每一件衣裝俱來的溫度。公子平日裡常常雙手握杯暖茶,因此更衣之時的心情——”盧氏執起夫君的手,深情對望,“早已傳遞入爾谖心中。”
這一夜,容若在愛妻身邊睡的極好。
待明朝,自尋一番好心情與好天氣,就是生辰前的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