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盧氏是有過擔慮的,她怕自己不如别人。
所以在一個可見流螢的靜好夜晚,她曾問容若:
“我沒有官氏雲辭格格的見識,沒有宛姑娘懂公子心事,沒有惠妃娘娘聰慧和心計,不夠顔氏側夫人袖雲對公子細膩和體貼,是不是除了對公子溫柔陪伴以外,一無是處?”
當時容若格外溫柔,是這麼回應的:
“不是的爾谖,你有你的好。我的意思是,你照着自己的本心來對我好就行了,不必過多為難自己……去迎合我的心思。我喜歡有着真實的一面的你。”
而今,對盧氏而言,不讓容若的荷花受到風雨破壞,就是出自本心。
雨水順着傘檐流下,盧氏對着靜立在水面上的荷花花苞微笑:對荷好似對公子,都是需要溫情去呵護與捂熱的存在。
*
一聲驚雷響起。
容若記起盧氏說過,忙完了書籍之事,就會過來袖雲這邊的,可是她卻一直沒出現,不由得擔心起來。
明珠依舊沒有收起話題的意思,容若忍不住道:“阿瑪,若非真的牽系到您的官途和納蘭家命運的要事,可否請您準了兒過後再去您的房間共論?”
“怎麼?”明珠一挑眉,“你不想聽?”
容若實話實說:“兒出去看看爾谖,她未按照約定過來,應是遇見了走不開的事情。”
“袖雲身子重,多陪着袖雲才是要緊的。”明珠對盧氏不以為然,“爾谖要是碰見了難事或是在别處處理瑣事,應付不來之際自然會有人去給你額娘回話。你不必心心念念,覺得她晚到一陣子就值得親自去尋。”
袖雲識大體,道:“公子待袖雲的好,是沒有少過的。公子是個諾重之人,請老爺同意公子去找盧氏夫人。”
“罷了。”明珠終于妥協,“外頭雨大,石路濕滑,還有狂風,容易着涼。容若你自己小心一些。”
“是,多謝阿瑪關心。”
容若複對顔氏側夫人問了别,才走出門去。
果然,在開門的瞬間,容若就感受到了那股迎面而來的凜冽。
他看向擺在房間外面長廊上的幾盆茉莉花,心中一顫:
花亦嬌脆,經不得風雨。
人亦疏忽,遲為花守護。
容若蹲下身,把靠外的茉莉花挪移到了内側的牆邊。
他心中,自歎自成詩一首:
枝上黃蕊莫摧殘,風雨次第不易防。
委地零落逐水去,幾番餘瓣薄衣裳。
明日萬裡天放晴,誰人自立畫卷旁?
錦繡筆墨終不替,還看芳菲獨在牆。
*
走過渌水亭的曲折回廊,容若在渌水池畔看見盧氏。
要說剛才是心疼茉莉花,現在就是心疼自己的愛妻。
——往昔盧氏為他溫小炭爐化去肩上雪,現在他要如何為盧氏風幹半身風雨?
越是近,反而越情怯,甚至是邁不動步子。
容若立在渌水亭中,就這麼看着盧氏的模樣,心中除了詞句,别無更好的相贈與在乎。
等到他不知不覺走到盧氏面前時,卻是盧氏先開口說了話。
“我想為公子創造出一些雨天的意境來,也是這般笨拙。”
“眼前人,比眼前景要好。”
“公子,有你這句勝過千言的話,就夠了。”
夫妻兩一起彎腰,不顧衣服已經被地上的積水打濕,隻為一朵即将綻放在傘下的并蒂蓮。
“爾谖,我曾聞:一蓮托生。”容若輕撫并蒂蓮的朵瓣,“所以渌水池的荷花,一半是用來看的,另一半則是用來寄托的。”
“公子未來之前,我想替公子做個護花之人;公子來了以後,我想做個跟公子一樣的‘悟他生’【注1】之人。”
“我隻想着,《明珠家事》對此會如何記載。書言你我皆癡嗎?”
“公子呢?是往爾谖的付出去看,還是隻道尋常?”
“皆不是。”容若說了真心話,“我為這朵并蒂蓮高興罷了,它是在為我們這些塵世之人渡往托生的。”
“公子的境界,的确是與衆不同。但是爾谖能懂。”盧氏微笑,“花對公子而言,是超越了自然之物的存在;愛花之人在花面前,也已成天地一粟,與花共命運共枯榮。”
“爾谖,我未感歎過一句:你的做法得我心,也未對你的一身冷濕關懷備至,你失落嗎?怪我嗎?”
“不怪。”盧氏溫婉,“公子如此,我反而心安。太多太重、如尋常人家那般的噓寒問暖,令人難承,在納蘭家也要不得。莫不如收下公子這份禅理意趣,正好。”
愛妻的心意與己意合,容若心中溫溫然。
再看眼前并蒂蓮,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綻放朵瓣,花意與境意合,容若心中更是似過春風。
他給愛妻遞了自己的懷中手帕,原本是想讓愛妻擦拭臉龐的雨水冷珠的,卻不料愛妻竟然用手帕輕沾并蒂蓮上的珠露。
他略一怔,反應過來,驚欣道:
“爾谖,你是記得‘露水’諧音‘渌水’,曾被廉吏于成龍用來咒我‘易逝’的,你怕我見不得朵瓣上的晶瑩,所以這麼做。原來我所經曆過的點點滴滴,我所過往的悲悲喜喜,一直被你記在心上、試圖周全。”
“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
風雨漸小漸停,往回走的路上。
容若問她:“爾谖,淋雨許久,你冷嗎?”
盧氏往掌心哈了一口氣,“嗯,有點。”
容若握過她的手,合掌而暖,關切道:“我交待小廚房去熬姜茶,飲過能解。”
“你像我一樣執着,罕見的執着。”這是容若誇盧氏的方式,“認定要做一件事,就什麼都不顧。”
“爾谖做的……隻是小事。”盧氏卻是自知,“撐傘擋荷雨,阿瑪和額娘應是不計的。”
“阿瑪和額娘不計,我計就好了。”容若一邊說服一邊安慰,“越是細微的付出和堅守,越能讓察覺到的人心生暖意,池中的并蒂蓮,定會記得你感謝你。”
盧氏忽然把精神一振,元氣道:“公子,我不會着涼和感染風寒的,不然就是我沒用。”
“你說這個做什麼?還是要多顧着自己才好。”
容若對妻子自是疼惜。
“人嘛,各有所長,我納蘭容若的正妻,隻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不管她做的那些事——是否在阿瑪和額娘眼裡有意義、有利益、有所回報,她做了就是做了,總有打動人之處。”
“學管家計之事,爾谖也不會落下。”盧氏隻想叫容若放心,“公子教的和叮囑的,爾谖都會理解着去踐行。”
“如此,我豈不是‘才女子’和‘當家娘’雙得?”
容若對愛妻喜悅且看好。
“公子如何認為我有才華?”
這是盧氏第一次從容若口中聽見“才女子”三個字。
所以她的心情,是感動又深沉的——
之前她在赫舍裡皇後身邊當女史,日常本就是陪着中宮娘娘溫書和講書,學識肯定不差。隻是才華,該被如何定義?
女子者,出入上流圈層和筆寫橫溢文章算有才華嗎?
還是說,智慧與美貌并存,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能為身邊人或天下勢盡力,才有資格稱有才?
“那就來檢證好了!”容若靈機一動,“爾谖,你想不想效仿李清照和趙明誠,跟我一起賭書潑茶?”
“想!”盧氏萬分願意,這個機會無論幾次,都不嫌多,“且我與公子之間,要彼此有逸趣、有情懷、有笑聲,分出勝負來才好。”
“好。”容若向愛妻一點頭,“就定在後日上午,于我搜集資料編寫《經解》的通志堂之中,如何?”
“一言為定。”
【注1】出自悼念納蘭性德的詩句:佛說楞伽好,早已悟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