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之日。
容若與盧氏懷着盎然的期待,攜手而行,去往通志堂。
他不說,她卻知道他愛喝碧螺春,所以茶飲要備這個。
她不語,他亦明白她善辨詞曲調,巧融樂理設題最佳。
這正是:夫妻之間的默契無需刻意營造,潛移默化自可心有靈犀。
*
通志堂内,書籍之多,放置之巧,墨香味之重,更勝穴硯齋。
引納蘭香一盞,置君子蘭一瓶。
觀光影碎映書架,聽窗外莺鳴魚躍之聲,何物不欣欣?
納蘭性德詩曰:
無需研墨複捧硯,雕蘭文心意境真。
玉手何疑冰脂膩?羅帕銷銷金蟾盆。
妙供定慧書三千,雲縷先參窗側筝。
萬卷靈芬覓芳華,銜詞忘我共初忱。
于泥爐茶壺側添三層果盤一個,放各種小吃:
炭燒腰果、琥珀核桃仁、原味松子仁為一層;藕粉桂花糕、四季如意糕、椰汁奶糕為一層;芙蓉酥、芝麻瓜子酥、蟹粉酥為一層。
容若喜道:“這些點心配茶,正合适。”
盧氏才想說:“公子愛吃的,也是我愛吃的。”
就先一步聽見容若道:“本應是赢了的人先挑來食,我不同李清照趙明誠,無論輸赢,都讓爾谖你先挑。”
盧氏微詫:“那就無别了。”
“怎是無别?”容若笑,“爾谖你要是挑了好的讓給我先吃,不是等于勝負已分嗎?”
“公子好是狡猾。”盧氏一瞧夫君心思,“也好是懂得把‘賭書局’轉變成‘挑食局’,還是向着自己又不得罪人的。潑茶之時,我看公子如何躲閃,我偏不規規矩矩沏茶了。”
“我不閃,就近着你。”容若一别愛妻的劉海,“隻是茶溫茶涼都罷,可别真灑了熱湯,我心疼。”
“我不管公子,隻管公子的書。”盧氏一轉身,“公子的私服上着了茶漬,天下人都誇的。”【注1】
“熱湯潑在我心間,我的心是熱的。”容若來到愛妻面前,牽起愛妻的手按在他的心髒上,“爾谖,你真不怕燙?”
“公子是心疼我的手?”盧氏忍着笑,故意問,“還是怕燒焦了自己的心?”
“我自然是喜歡和疼惜你這個人。”
容若擁抱着正妻,貼近着她,“爾谖,我現在感受的特别深,你的珠钗墜子落到我臉上是冷的,但是你的人和你對我的好,卻格外深格外暖。”
盧氏這才與夫君停了“潑茶”的小争論。
——這般深慧深情的容若,自己如何能不愛?
——這般中和了輸赢與冷暖的容若,自己願一輩子珍惜他的才與情。
*
腦中想着考盧氏的章節字句之時,容若忽然笑道:“伴君廟堂與繡口文心,爾谖你喜歡哪一面的我?”
“我喜歡‘孤煙落日秋水裡,暮蟬聲外訪五柳’【注2】的公子。”
說着,盧氏就身輕如燕地走向南側書架,從第三層中取出《王右丞集》,翻開第六十六頁,捧在夫君面前,問他:“可對?”
“聰明。”容若覽書亦攬人,“采菊東籬下的田園生活我雖不能至,但與爾谖一同倚窗看斜陽的靜好時光,卻是能夠時時實現。”
“王維看過的:人閑桂花、石上清泉、大漠孤煙、空山雨後、峰前青霭……我都願意跟夫君你同看。”
“那我就與爾谖一起,入王維之美境、同王維之閑情: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盧氏笑道:“既是開局我勝了夫君的心情,就請夫君吃藕粉桂花糕一半,飲清茶一半。”
容若會意:“請夫人擇糕點,我斟茶。”
置兩小碟藕粉桂花糕于桌上,盧氏看着容若提壺倒茶的模樣,道:“不似李清照和趙明誠那般争搶卷與酒,夫君的雅緻,我喜歡。”
一回合後。
盧氏出了句偏的:“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好,涉及方方面面,偏偏是少了夫君擅長的園藝,但也不遺憾。爾谖開窗就見:西子在時,半醒半醉半雲妝。不知夫君可得:誰工造物、色空秋月,晏晏遠聲響之樂?”
“夫人是在對我雙考。”
說罷,容若笑着走向右邊書架,再入深處,踩着凳子往書架的最高處翻。
其中一本,源自宋代知名度不高但是筆出佳句的顧逢,南宋滅亡以後,其隐居山林,人稱梅山。顧逢擅長寫意境悠然之詩,不與俗世為争,是個風骨高雅之人。
另一本,源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其在散文、哲學和詩歌上有極高成就,又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并稱:王孟韋柳。隻可惜柳宗元不得朝廷重用,被貶柳州刺史而終。
容若拿好兩冊書,正要從凳子上下來。
回頭,恰是看見夫人的臉。
盧氏向容若伸出了右手,仰着頭,關切道:“夫君小心。”
容若心中感動,嘴上卻是嗔她一句:“是夫人的考題難,才叫我登高尋覓。不過,有夫人相牽,我心中豁然更勝翻書。”
“夫君精湛功夫,何不趁機反拉爾谖一把。”盧氏亦是嘴上不饒,“爾谖沒有防備,定是落入夫君的出其不意之中。”
“那要看這張凳子——”容若側顔翩翩,雅緻一問,“站不站得住一雙人?”
“但求夫君擁抱來,花影隔窗探春夢。”
“玉人情重方凳小,相對溫眸钗金鳳。”
“夜來倚荷渌水共,雙入春廂羅帳怦。”
“紅燭貪香燈花外,不眠猶抱月胧朦。”
跟愛妻聯完詩句,容若握着愛妻的手跳下,“夫人你說,這回誰赢?”
與容若回到茶桌坐下,盧氏道:“請夫君先解題,再辨勝負。”
容若把剛剛取來的兩本書放在茶案上,翻開對應書頁。
“夫人知道我不喝酒,就把顧逢的《二色芙蓉花》中的‘酒’字省了。顧詩的原句是:拒霜一樹碧叢叢,兩色花開迥不同。疑是酒邊西子在,半醒半醉立西風。”
“正解。請夫君以茶代酒,搖曳琉璃盞生出杏色芙蓉。”
“以前我不曾留意柳宗元能寫芙蓉,經由夫人今日一考,反而是有所得。柳詩原句是:嘗聞色空喻,造物誰為工?留連秋月晏,迢遞來山鐘。”
“無錯。請夫君挑一塊芙蓉酥,吃罷後,今晚要成詞一首。”
“夫人,杯中芙蓉和筆下芙蓉,都不及你人如芙蓉。”
容若細細欣賞着盧氏的美。
*
“清照以苦茶醒酒,你我以清茶代酒;清照偏愛一池驚鷗藕花,你我流連家中四季開遍之花。所以,你我比清照好,清照跟趙明誠賭書潑茶時的飒爽豪情,當中是夾帶着争勝負的功利的,她的性子使然,赢則喜、輸則飲。”
容若說罷清照,又道:
“你我夫妻是不同的,你我之間的每一問、每一步、每一尋、每一答,都是在為對方着想。你本着夫君的心情出題,我亦本着夫人的心思設問;等到相合作答之時,我們之間又相互珍惜和讀懂着彼此的想法,所以,我覺得——”
“夫君覺得:容若和爾谖之間的‘賭書潑茶’可稱為樂趣,清照和趙明誠之間,隻算非要分出勝負來的競争。”
“嗯,夫人說的沒錯,我正是這麼想的。”
“争了勝負,時間就快過。”盧氏漸漸通透,“夫君為了留住時間,所以甯願選擇不争不分,是嗎?”
“是啊。”容若點頭,“可以想象:清照被一個‘争’字所誤,錯失了多少本應沉醉的人生美好?莫不如放下輸赢之心,将一切歸為日後可道的‘尋常’。”
“爾谖覺得,嫁與納蘭容若真好。”
盧氏來到夫君身側,與夫君同映影子與地面。
“我也是覺得娶了爾谖你,一生值得。”
“你我夫妻,在‘賭書’與‘潑茶’之間,經得起‘消得’這一用詞。”
容若半開桌面上的納蘭香小香鼎,溫然靜視。
“賭書消得潑茶香。”盧氏已知容若所想,“原來夫君是想說:賭書潑茶皆是靜好時光的享受,有心燈一盞,不滅;有心香一瓣,不沉。”
容若單手抵着嘴唇,半掩微笑:“我們之間的尋常,無須外人知道。”
“那——”盧氏詢問,“在日後,可以請夫君寫下帶有這句話的詞嗎?就當作是自存的、屬于你我之間的紀念之作。”
“當然是好。”容若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夫人說詞牌名,我一定記着。”
“《浣溪沙》。”
“好,就用《浣溪沙》。”容若沒想到盧氏的答案跟自己想的一樣,“這個詞牌音律和雅、詞句婉麗,适合抒情和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