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行禮道:“臣妾隻是多得了皇上的眷顧和恩惠,從皇上身上學到了一切罷了。”
“都好,不管你是師從明珠還是心許于朕,你識大局、能辯理這兩點,在後宮本就難得。”玄烨漸漸松和,“朕的後宮,既需要胭脂粉黛的佳人,也需要聰慧淑敏的謀士,六宮的協理之權,仍舊是由惠妃你代領着。”
“是,臣妾遵皇上旨。”
玄烨轉向明珠,朗聲道:“朕打算給納蘭的長子命名。”
明珠慌忙拉過覺羅氏,一同洗耳恭聽。
“就叫做:富格。朕但願納蘭的長子像他一樣:學富五車,别具一格。”
明珠一面謝過聖恩,一面在心中暗想:
皇上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本官,納蘭家過于‘有錢’,容若‘格調’過雅,是時候有所收斂了?但是本官和容若并未做一件危害江山和架空皇權之事啊!
從慈甯宮出來,走在皇宮的厚實磚地上,明珠向覺羅氏坦誠:自己心中忐忑。
“老爺你說,皇上給咱們的孫兒取名字,是早就醞釀過的,還是心血來潮?”
“夫人啊,以前本官就奇怪,為何皇上愛叫容若給皇嗣擇字取名,隻告誡容若要慎之又慎。今日見皇上朗朗而出‘富格’二字,倒是明白了。”
“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是步步在向容若暗示:必須服從于君!”
“那就是說,咱們兒子的将來……”覺羅氏替容若擔心,“也被皇上緊緊掌控在手了?”
“是啊。”明珠邊走邊捋須,“皇上會給容若安排什麼職務,難說啊!”
*
夜間。
明府渌水亭長廊。
明珠把在慈甯宮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向容若說了一遍。
“如今我納蘭家的家事,都要處處受制于皇上了,這當中的滋味,豈是那些巴結者和外人能懂的?”
“阿瑪何須這般不滿?”容若問,“兒倒是覺得,皇上對納蘭家的控制從未松懈過、也從未變過。”
“袖雲肚子裡的孩子的名字,本就該由你我父子商量着來取,現在被皇上一錘定音,算什麼?”
“萬一袖雲懷的是個女孩,不就不必順着皇上的意思來了嗎?”容若樂觀一笑,“趁着這段自由的日子,我不讓自己積極些、過得自在些不行啊。”
明珠聽的出來,“你也料到皇上會給你安排新官階了?”
容若小分盤中酥點,問:“阿瑪,您會覺得兒棘手嗎?似乎什麼官階都能得心應手,又似乎什麼官階都格格不入。這般身不由己,走不出京華,也走不出康熙皇帝的手心。”
明珠拿了一塊龍井酥來吃,“幼時老祖宗選中你到皇上身邊,阿瑪和你額娘心裡高興的很;但是步步走到今日,阿瑪才幡然醒悟,侍奉君側:煎熬多于快活,謹慎多于自如,思敏多于尋常……你我父子,都一樣、都一樣啊!”
這時,覺羅氏走了過來。
“給額娘請安。”
“容若,府上的大事小事,之前都是袖雲玲珑操持着來辦的,如今袖雲要好好養胎,不可再讓費神。額娘就尋思着,是不是讓爾谖也學着管一管家計?”
“不成。”明珠立刻反對,“夫人是忘了太皇太後說的話嗎?爾谖不必盡善盡美,她隻要待容若好,就是盡到了嫁入納蘭家之後的一切責任。”
“那也是需要她出一份力。”覺羅氏道,“僅僅是讓她管一管府内之事,又未讓她到八旗親貴和往來人情當中去走場子,已是簡單的了。”
“夫人覺得爾谖能跟惠兒和袖雲的能力比嗎?”明珠堅持己見,“惠兒協理的是心機鬥争不輸前朝的後宮,袖雲打點的是明府從内到外的複雜人際和各種過場。爾谖做不來。”
容若道:“兒與爾谖共處一年,逐步知曉她不是個不谙世事的女子。阿瑪不妨聽取額娘的想法,就讓爾谖去試一試。爾谖不出錯是應當,做得來自然是最好;退一步說,她要是沒做好,我跟額娘都在她身後呢,會教導和善後一切。”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她學着去做。”
明珠看向容若的房間,“你回房去吧!跟爾谖說說這事。我跟你額娘在這亭子裡再說會話。”
“兒告退。”
*
容若原本以為盧氏已經在房中,卻與她在回廊處相遇。
問後方得知,盧氏是剛剛探望完袖雲回來。
入内坐下。
“爾谖,額娘的意思是叫你學着大理明府上下,阿瑪同意了。我的想法是:你有不懂的地方,就多去向額娘和管家金叔請教;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多來問我,我跟你一塊用最善的辦法應對。”
盧氏不驚不喜,亦不對自己的能力生疑,隻平靜應道:
“不瞞公子,爾谖從公子的桌案上看過明府的地圖【注1】,便是先從明府的布局構造開始,慢慢了解這個家的每一處風景和每一間房屋,心中的确是萌生過為家裡貢獻自己的一份力的想法。”
容若心弦被觸動,道:“我還以為明府之大,隻有我一個人走遍了,沒想到還有你。”
“公子為什麼這麼說?”盧氏問,“阿瑪和額娘也沒有走遍這個家嗎?”
“是啊,家雖大,但是家人們的活動範圍無非就那幾處。”容若又補充道,“包括西郊的莊園,平時也隻有我一個人騎馬過去,阿瑪和額娘是不去的,隻會吩咐勞工定期去打理和打掃。”
“那以後,公子在外有想去的地方,不管是家産之所在或是風景之所屬,也讓爾谖陪着一同好不好?”
“你樂意,當然好。”
盧氏拿來筆墨。
“其實,家計上面的事情,比起問額娘我更想問公子。感覺公子對這個家,比誰都上心,不管是明處還是暗處,公子都在為了保全這個家而拼盡一切。”
“因為我喜歡這個家和跟這個家相關的一切。”容若心境清然,“錢與雅,本就是不分的,所以我認為:後世之人沒必要提起明府之時,就本末倒置來說裡面的奢侈。”
“公子隻為渌水亭寫序,為何不為明府也做一篇章?”
“誰說我以後就不會寫呢?”容若無奈一笑,“隻是當下我的筆墨最終都要歸皇上,皇上不是沒有透露過要抄我家和拆我的渌水亭之意,所以我不能寫。”
“皇上這般無理對公子,公子也能忍嗎?”
“我對皇上不存在一個‘忍’字,皆是側臣對君主的‘效忠’而已,效忠是難分明确的是與非的。”
*
待墨研好,容若握住了盧氏的手腕。
他問她:“爾谖,關于家計,是你問我答,你一邊記錄?還是我來寫幾條簡明扼要的點兒,你再把筆墨收下來看?”
盧氏深情道:“讓我來記錄公子的話吧!”
容若有條有理地對夫人細說:
“日常問安你是做到了的,這個最為簡單。家中用度和夥食安排,也是管家該盡的份内之責,你隻需定期過問就是。”
“接下來,便是對家中的侍妾和仆人們的各項月例安排和工作分配:袖雲雖是側室,但是月例銀子和吃穿用度也是額娘親自恩準,這便不必做别的考慮;仆人們的各項撥給,明府中有詳細的造冊細則可看。”
“所以我覺得管家計并不難——”
容若溫柔地看着夫人,為她分析要點:
“關鍵是通過叫爾谖你管家計,額娘和阿瑪分别想從你的表現當中得到什麼。對他倆而言你是兒媳,對我而言你是正妻,親密疏合各有不同。我支持你着手家計,并沒有那種‘要求自己的正夫人面面俱到’的心思。隻要你能夠從中學到東西,我就高興。”
“額娘是盼着你能立竿見影,确立長公子的正夫人的威信;阿瑪是盼着你卓有成效,一舉一動,一行一策都能起到可以眼見的成果。那麼,你就要從這些方面着手——”
“公子。”盧氏忽然打斷。
“怎麼了?”容若溫聲問。
“公子這般細緻地教導爾谖,是不是同時也在心裡渴盼着源自阿瑪和額娘的溫情?公子是把爾谖視為:可以代替你在将來獲得阿瑪和額娘的認可、和得到明府上下誇贊的分身嗎?”
“你别這麼想,我沒有。”容若依舊溫潤,“我隻是把自己悟到的和想到的全部,都對你和盤托出而已,沒有将你當作承接親情和贊揚的替代品。”
“公子你在說謊。”
“從未有人像你這般疑我。”
容若心中平靜如水,他對盧氏辯論不起來。
也許盧氏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被公子規劃和安排的太過妥當,反而喪失了發揮和挑戰的餘地。
容若走到盧氏身邊,輕輕拉她起身。
他與她相對面,他看着她的眼睛,真誠道:“爾谖你要相信我。”
——我隻是為你着想,才會細緻到無以複加。
——我不會因為自己被康熙皇帝掌控,就轉過來主宰你的接在手裡的擔子。
【注1】這些地圖,是之前容若畫給沈宛的。容若問沈宛想要明府的平面圖還是俯瞰圖,見第6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