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雲辭和禹之鼎,以及帝師南懷仁離開大清國的當日,納蘭容若前去送行。
雲辭看着坦途,笑道:“本該是叫公子站在海岸邊朝大船招手的,現在卻是普通的車馬行程南下去往上海沿海,才能看見大船。”
容若爽朗道:“我一生愛水離不開水,今日送雲辭你和禹畫師去往近水處,這一程陸路走的也值得。”
容若從随行的家仆手中,拿過自己為雲禹二人準備的贈禮。
他将自己臨摹的“康熙福字”、一本厚厚的醫書、一本《康熙字典》樣本,對兩位好友鄭重相交。
“公子比我阿瑪有心。”雲辭珍惜容若所贈,“阿瑪隻會讓帶象征身份的東西和必須的衣物,我又不是去西洋參與宮宴或是度假,帶那些沒用的做什麼?”
“天下的父母都一樣,對兒女的重視都表現在物質給予和教養栽培上。”容若看得透徹,“我們隻能心懷感激。”
“皇上禦賜了我一件錦袍、兩方端硯、諸多畫筆和畫紙。”禹之鼎盤點起來,“還包括三卷世界地圖。”
“皇上擅長觀摩地圖。”容若又想起了跟噶爾丹相關的,《草原圖》,就問禹之鼎,“皇上叫你畫噶爾丹地貌圖的時候,可有說過别的話?”
禹之鼎一怔,道:“皇上沒叫我畫過那個呀!”
“啊?”容若像是忽然看透了什麼一般,“那個《草原圖》竟然是皇上的禦筆親繪嗎?看來在五年内,皇上對噶爾丹是勢在必打了!”
禹之鼎問:“你是指皇上打硬仗?還是軍事預行動?”
容若心緒複雜,源自他對康熙皇帝的看透又看不透。
“這要看三藩和台島的平定與收複的進展,這兩大棘手的麻煩事徹底解決了,皇上就能向噶爾丹打硬仗,否則都是抱着‘警告目的’的出兵行動。”
路途中,容若問起了雲禹二人對未來的展望。
雲辭道:“剛開始,我隻是覺得西洋的一切都很新鮮,後來,我就覺得西洋文化有西洋文化的可取之處,尤其是西醫和紡織。而現在,我從南大人那裡擺弄過望遠鏡、西式火槍和各種測繪儀器之後,又深深感歎洋人們在科學技術方面真的是走在了大清前頭。”
“皇上很喜歡西洋之物。”本着對康熙皇帝的了解,容若繼續道,“隻是西洋的東西數量稀少,僅僅限于帝王的把玩和賞賜下臣,很難人人用之。”
“所以這次出國,回來以後我會把自己的見聞寫成書,好好向國人科普洋學。”雲辭懷抱憧憬,“哪怕是被頑固勢力抵制,我也要堅守本心。”
“我會支持你。”容若堅定道,“我作為滿人,集漢學之博淵,得西學之迥異,已是在血液裡兼容華夷之道。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西學之向,能夠為後世所知。”
“我賭史官們不會這麼記載。”
禹之鼎笑道。
“容若你是個徹徹底底的文人才子,身上已經被許多标簽所烙印,唯獨‘夷學’二字史官不敢往你的事迹裡面放。我也一樣,被定型成了大清最擅長畫人物肖像的宮廷畫師,哪怕我習得西洋的新畫法和新理念,歸國後也在如意館中把洋畫的精髓發揮到淋漓盡緻,同僚們和史官們承認的,也隻是:禹之鼎,工人物肖像,有長康(指:東晉畫家顧恺之)之風。”
“禹兄,你可知道有個方法——”容若心境坦然,“可以調節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落差?”
禹之鼎奇道:“什麼方法?”
容若豁達而應:“就是對自己說‘值得’二字。”
“好!”禹之鼎一仰頭,“那就由我來喊:納蘭容若,學貫中西,值得;禹之鼎,畫通華夷,值得!”
兩人共鳴而笑,心情舒暢。
雲辭朝氣蓬勃,聲線朗朗,積極道:“日後,我真希望自己能夠辦個洋學堂,學堂裡面能夠有女學生。”
“在大清開新風,是好事呀!”容若振奮,“雲辭,我和禹兄都拭目以待。”
“就此告别,雲辭禹兄,等待你倆歸國之日。”
送友終将别,容若拉住了馬匹的缰繩。
雲辭邊揮手邊道:“公子曾對我提及過自己想要的西洋禮物,我還記得,到時候我會帶回給公子。”
“哦,那個呀……”
容若一笑,記起來了,自己确實是跟雲辭提起過的。【注1】
“公子再會——”
“容若再會——”
“再會。”
容若朝二人久久揮手,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
容若送官雲辭和禹之鼎到城郊外數百裡才返。
一隻鳥兒從他頭頂飛過,令他在羨慕别人的自由之餘,也笑了笑自己。
“自由”這個詞,對納蘭容若而言,是康熙皇帝和阿瑪明珠肯不肯給、給不給得起,真是荒誕可笑又骨感真實。
接下來,雲辭和禹之鼎不在,曹寅娶了妻,自己這一身的孤獨感真真切切地在加劇。許多話,跟誰說好?爾谖或袖雲嗎?還是唯一的知己沈宛?
——沈宛如今在幹什麼?她心裡念着我嗎?
容若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順路策馬奔向明府的西郊莊園。
莊園空曠寂寥,安靜的隻剩下燥熱的風浪和奇怪的陳樸氣息,越是往裡走,容若心裡就越是這般感覺:
偌大的房産,隻有自己這個暖場者,想來真是寂寞。
此處不宜居,用來當作騎射的場子,但是物盡其用。
容若用手指沾惹了一抹塵,透過光影,深感人之如是。
他離開前,往空地處播撒了一些随身帶的花種,有的花适合在夏秋之交種,冬來之前亦是能開能看,哪怕是一個人獨自面對,也沒關系。
花開美好,不分時節,看着看着,就會不自覺地笑起來。
向來自知,一往而深,諸行無常,但願不落此花身、不誤此塵心。
*
玄烨步入後宮,在惠妃的延禧宮落了腳。
見皇上到來,惠妃心中高興,便吩咐遠黛去準備皇上愛喝的茶葉。
同時,她也将自己親手為皇後娘娘腹中的皇嗣繡的小肚兜和虎頭帽拿了出來,告訴皇上自己正準備親自送到皇後娘娘手裡去。
玄烨誇贊:“惠妃賢惠,能夠為赫舍裡着想。”
惠妃道:“臣妾生下皇長子的第二日,皇後娘娘趕早就來探望,這份恩情是不能忘記的。臣妾母子平日多得皇後娘娘照撫,方能平平安安。臣妾在協理六宮的過程中,也多得皇後娘娘提點,明白了‘百花齊放才是最好’的道理。”
“你與皇後姐妹情深,朕很是欣慰。”
玄烨叫了胤禔過來膝上坐,“大阿哥差不多到了上學堂的年紀,朕會叫師傅陳廷敬親自來教。”
胤禔喜悅而興奮:“兒臣謝皇阿瑪!”
玄烨囑咐:“大阿哥,你要好好向學,給你的皇弟們做榜樣。”
“兒臣謹記皇阿瑪教誨,必定勤奮上進,不辜負皇阿瑪的期待,認真聆聽老師授業的内容,風雨無阻,無論冬暑。”
“好!”玄烨點頭,“顧總管,你帶大阿哥去上書房看看。”
“奴才遵旨。”
“兒臣告退。”
“去吧!”
玄烨喝過遠黛泡的茶,裝作随口對惠妃道:“近來入夏,氣候炎熱,要多提醒各宮注意火事。”
惠妃覺得玄烨的話蹊跷,但是又一下難以揣測玄烨的用意,便應了:“是。”
“蒙古妃子額哲氏遷回後宮居住以後,可還有對位分高的嫔妃出言不遜之時?”
“回皇上,臣妾未曾聽聞有别的妹妹來訴,所以猜測額哲氏應當安分守己、未有逾矩之行。”
“皇後身子重,太皇太後那邊你要多去請安。還有,最近到了遣散年長的内宮太監離宮的時節,那些恩賞的例銀,你要從各宮上報的數目裡面仔細去核對,不要忙中出錯,叫不懂事的嫔妃鑽了空子。”
“是,臣妾核對數目之後,會分抄兩冊,一冊交給皇上查看、另一側送去内務府待辦。”
“好。這樣朕就放心了。”
玄烨拍了拍惠妃的手心背。
“朕還有事,先回養心殿。”
“臣妾恭送皇上。”
等到康熙皇帝離開,惠妃在宮内的小花園中散步,心情複雜。
她用護甲碰了碰一朵丁香花,道:“皇上說的每一句話,本宮聽着都有弦外之音。”
遠黛道:“娘娘,奴才也是覺得奇怪,像是‘防止走水’和‘給年老返鄉的太監宮女發賞銀’之事,都是後宮的内務雜事,皇上不該過于拎出來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