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十日前才從兵部尚書的口中聽到“嶺南之師與吳三桂之兵僵持不下、戰況難料”的消息,今日又收到急報。
有傳使飛馬而來,道:“啟禀皇上,嶺南之師敗于逆賊吳三桂秘密訓練的本地賊軍,兩廣總督已經……已經以死殉國了!”
“什麼!”康熙皇帝站了起來。
“我軍……戰敗退屈……”
傳使俯首,不敢看天子的臉色。
“朕知道了,退下吧!”
康熙皇帝隻感覺一腔怒火蹭蹭地湧向頭頂,那吳三桂竟然反敗為勝,置大清天子的臉面于何地?
“萬歲爺。”顧總管小聲道,“這兩廣總督任免至今,戰死的戰死,自盡的自盡,怕真是沒誰敢當了。還不如叫那不怕死的于成龍代為領了這份差事,不叫他領兵打仗,隻叫他先去衙門裡坐着,穩定人心就好。”
“朕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什麼人都不想見。顧總管,你到外頭候着去吧!”
“是,奴才随時聽萬歲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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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康熙皇帝把明珠和索額圖同時召到養心殿來見。
玄烨問:“嶺南之師被吳三桂打敗,大失大清國威,你倆有什麼話說?”
索額圖道:“皇上之所以在聽到吳三桂‘病危’的消息之後,就派兵前去試探虛實和肆機攻打,皆是因為納蘭性德佞言惑君。臣隻是慶幸,安親王和裕親王,托台和張富泰兩位将軍沒有揮師南下,否則一番興師動衆的軍事行動過後,卻是今日結果,皇上您的顔面更是挂不住。”
明珠道:“臣對過往之不利和當下之敗局無話可說,隻能盡心盡力為皇上提出補救之策,望皇上采納。”
不等玄烨反應,索額圖就急着道:“你兒子誤君誤國,你這個阿瑪承擔後果和盡力挽回不是應當的嗎?别把自己放在進谏忠臣的位置上!”
“明珠你說——”
“是。”明珠拱手面君,“嶺南之師雖是戰敗,但是能夠活着回來的将士已屬不多與不易,皇上應當派人前去安撫才是;吳三桂詭計多端,又是苦肉計又是裝病,演的就跟天要亡他僞周王朝一樣,實則在暗地多有布兵與籌謀,故而怪不得我軍失算。事已至此,臣懇請皇上先行作罷,不作後續戰略部署,等到時機再熟……再剿滅賊軍不遲!”
聽明珠說罷,索額圖哈哈大笑。
“明珠啊明珠,你這是叫皇上認輸和認慫啊!我大清要是斷送在你這般沒骨氣的臣子手裡,真是千古難恕。”
明珠冷面以對,“索大人有何對策,但說無妨。皇上聽完,自會定奪你我誰優誰劣。”
索額圖遂滔滔不絕地發表起看法來:
“啟禀皇上,臣以為:朝廷應調動舉國之師來對吳三桂火力全攻,不然吳三桂得寸進尺,糾結亂黨,聚少成多,必将更難拔除!退一步說,就算我大清全國的兵力都不足以平藩,那也已經盡人事聽天命,皇上寫下《罪己诏》之日,想必列祖列宗也不會怪罪。”
“另外,明珠父子隻會口上論策,才釀成今日敗局,論罪當重罰。”
“你叫朕寫《罪己诏》?”玄烨沉下臉,“索額圖,你是巴不得大清江山斷送在朕手裡嗎?”
“臣隻是叫皇上做好‘萬一’的準備。”索額圖悻悻道,“絕無對皇上不敬之意。”
“要不是看在赫舍裡皇後的面子上,朕對你絕不輕饒!”
玄烨對明索二人的答複皆是不滿。
“明珠,你不是膽小隻是想避讓求全,才叫朕采取忍讓之策,朕不會聽;索額圖,你看似主戰實則推卸責任,才叫朕采取勇鬥之策,朕也不會聽。你倆都是朝廷重臣,朕養着你倆幹什麼?關鍵時刻,就拿不出一個更好的對策來?”
明珠道:“皇上,忍讓不等于退縮,不等于對賊寇就不防禦,臣的意思是一站過後不宜再起一站,皇上如果堅持要打,也至少要等到八月份再出兵啊!臣方才所說的安撫人心一事,還請皇上再做慎重考慮,戰死的将士已矣,存活之人亦值得慰見天恩。”
“朕戰敗了還給活着的士兵獎賞,在吳三桂眼裡不就成了一個笑話嗎?”
“别人眼裡的笑話都不作數,隻要活下來的士兵肯再次為大清效力,皇上就是賺了。”
“朕看你自以為是過頭了!”玄烨走到明珠面前,“你說這些不像是個忠臣,倒像是——”
玄烨念出了一句詞:
“獨立小橋風滿袖,不辭鏡裡朱顔瘦。” 【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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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納蘭性德不顧梁九功梁公公的攔阻,闖入了養心殿内。
“皇上把臣的阿瑪比作南唐奸相馮延巳,臣萬萬不能接受!”
玄烨見納蘭的模樣,就跟是官雲辭附身了一般目中無君,不由得氣上加氣。
“馮延巳一生,官居高位卻毫無政治才能,是葬送了南唐江山之人。阿瑪明珠卻是明謀善斷,位高而自慎,時刻以大清江山為重、以皇上的千秋偉業為念,如何能跟‘朱顔瘦’的馮延巳相比較?”
“馮延巳能夠三罷三任宰相,完全在于南唐中主李璟對他的恩遇,敢問皇上:你任阿瑪明珠為一品朝廷命官,看重的是他的能力還是他的谄媚之心?”
納蘭連連對康熙皇帝發問,明索二人皆驚。
“朕——”玄烨加重口氣,“隻是拿馮延巳的詞句出來,警告明珠不要步了他的後塵。”
“皇上要是連身邊的重臣都不信任、認為阿瑪明珠所言都是——假作善意的漂亮話,和缺乏遠見的畏首畏尾之說,那麼皇上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滿意結果?請皇上明示,臣當着皇上做《策論》。”
“朕——”玄烨緊鎖雙眉,“想要徹底平藩。”
“好!”納蘭膽大心細,“皇上在明索二人的争論之中進退兩難,不是因為自己心中沒主意,而是被一次次的功敗垂成給動搖了志氣。”
“所以現在,皇上最要緊的就是找回面對三藩的勇氣和從長計議戰略和戰線。”
“住口!”玄烨不悅,“朕有能耐自己做主,不必你把事事說仔細。”
“臣要說,即便皇上不想聽,臣也要阿瑪明珠和索大人聽個明白!”
“納蘭性德,你敢抗旨?”
“臣不是逞口舌之快、也不是質疑皇上的判斷是否有失偏頗,隻是心中積郁的東西太多太多,得有一個痛痛快快地吐出來的契機。”
“你要是自己抗旨找死,就别怪朕無情!”
“臣自知現在自己就是個跟落榜無别的閑人,除了跟在皇上身邊、繼續為皇上所用之外别無他選,是皇上親手扼殺了臣的翰林夢。可如今吳三桂東山再起,皇上内心搖擺,隻把氣出在明珠和索額圖身上,臣的确是看不下去。”
“皇上要想平藩,就該采取‘引蛇出洞’的新策略,把僞周王朝的賊軍都逼出南方,于江西或湖南處打陸戰。皇上不要說安親王和裕親王曾經這麼打過,吳三桂不會再度落網,當下的狀況是:清軍到南方作戰必敗已成事實,再艱難也要在吳三桂的都城裡放把火,想方設法把賊軍都引出來。”
“臣不敢說‘自己替皇上想過了’這句話,隻盼着君臣之間能夠不謀而合——”
“現在第一步,出兵漢中,駐紮營陣,陸軍不但要習得騎射之術,更要熟悉西洋新術,像是可以觀察敵情的望遠鏡,要盡快吩咐工部仿制出來,這比安排密探去刺探軍報管用。第二步,不必對耿精忠和尚之信留情,計殺也好、猛擒也罷,吳三桂的左右臂必須砍斷。第三步,激戰,不顧一切截斷吳三桂的後路和糧草軍需,再不可對其有所放任,窮寇更要猛追。”
玄烨問:“你說完了?”
納蘭吐出幾口氣,胸口幾經起伏:“臣該說的都說了。”
“梁九功。”玄烨對外一吼。
“傳朕的意思下去:納蘭性德失策在前、狡辯在後,目空一切,狂妄自大,逾越陪臣之責、幹政貶君,當按‘目無法紀’之罪論!”
梁公公“撲通”一聲跪下,“奴才惶恐,萬歲爺您的旨意……是要奴才傳往何處啊?”
“那自然是刑部大牢!”索額圖幸災樂禍,“納蘭公子可是自己找罪受,皇上可沒有錯怪他。”
明珠摘下自己的頂戴花翎,跪地道:“容若并未失言,請皇上三思。”
玄烨指着納蘭,問明珠:“自上次花園不歡而散至今,你兒子不但沒有反醒,反而學會擅闖養心殿來跟朕叫闆了?朕的旨意在你兒子眼裡,是比天邊的白雲還要輕、還要不足懼嗎?”
“你兒子說的頭頭是道,心裡指不定是如何想着朕無能!之前官雲辭來找朕,說要跟禹之鼎一起到西洋長見識,她那副不容置否的态度,跟你兒子是一模一樣,讓朕不得不懷疑是你兒子挑唆:讓雲禹二人進一步用行動來反襯朕不會治國!”
明珠冷汗布滿額頭。
“請皇上明察!容若去濟國寺禅修數日,期間未找雲辭格格和禹畫師。”
“朕準了官雲辭和禹之鼎往外走,同時也警告他倆,如果敢不回大清,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