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簡練道:“不錯。”
盧氏鼓起勇氣來看公子的眼睛,坦誠道:
“居樂神君名叫:廣廈。‘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的‘廣廈’。杜甫此詩,是對仙家的大痛問和大不敬。納蘭公子最是厭翻杜詩,所以顧及公子的情緒,我沒有接那一句。”【注4】
“哦。”
“公子。”
“嗯?”
“可以跟公子一同到外面去走走嗎?”
“唔。”
*
“花鳥風月樓”中,孔尚任帶着自己的劇本的第一部分拜訪了主人張純修。
沈宛正好坐在臨窗位置,可以清晰地聽見二人的交談。
“孔兄,你這劇本名叫《桃花扇》,以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悲歡離合為主線,說白了就是想表達大明遺民的亡國之痛嗎?”
“這我怎麼敢呢?”孔尚任慌忙擺手,“我這不是在歌頌愛情嗎?”
“就算是洪昇,也沒有你這麼大膽啊!”張純修警告道,“你要是堂堂煽動底層百姓起來反抗壓迫也就罷了,關鍵是:你作為大清子民,愛國尊君的情懷在哪兒呢?你該不會是以為自己有納蘭公子的資助,就什麼都能寫了吧?你可不能跟張岱先生比啊,張岱先生那是得了康熙皇帝特許,才能以十五年為限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張樓主,你這是哪裡話?我怎麼會胡寫亂寫不該寫的東西出來,連累了納蘭公子、也連累了你這個借我一席之地排演的場子呢?”
“孔兄,你聽好了——”張純修站了起來,“你的《桃花扇》得換個立意來對外公開,我這會兒也替你想好了!”
孔尚任從長闆凳上騰跳而起,拱手行禮道:“張樓主,快快請講。”
張純修正義凜然道:“你是孔子的後人,要是真想得到納蘭公子的引薦面聖,得這麼說:草民孔尚任,耗時三年寫完《桃花扇》第一部分内容,恭請聖閱!草民在劇本中所寫,乃是句句忠于大清忠于皇上。劇情所涉及,影射南明王朝孤存,實則草民深知其:舊朝德政有失,臣民四散,不宜久存!”
孔尚任如醍醐灌頂。
“那照張樓主所見,我當下——”
“改啊!”張純修敲了敲桌面,“孔兄,你這劇本得大改,最起碼改成皇上看後能夠龍顔大悅的忠清之作!你可不能為了自己的腦中故事,而害了你的恩人納蘭啊!”
“張樓主所言極是,我這就回去改。”孔尚任迅速收起劇稿,“當然了,我這原稿也留着,萬一以後用得上呢?”
“你可千萬把今日拿給我看的東西保管好了!”張純修叮囑,“别被‘風’吹去了其它地方,招惹出什麼禍事來。”
看着孔尚任離開的背影,沈宛心情複雜。
——禍事。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還是要找個機會,把今日的事情全都告訴容若才好。
她起身,留下飲食錢之後,就踩着輕功飛出窗外而去。
*
皇宮。
容若和盧氏同撐一把擋雪傘走在花園中。
“還未請教盧氏姑娘名字。”
“爾谖(xuan),莞爾的爾,谖草的谖。”
“好名字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容若淡笑,“正是我所向往的生活。”
“蒼生顒(通:容)然,般若欣戴。“
盧氏對公子的名字有自己的理解。
她早就從蘇嬷嬷口中聽聞,公子慈悲笃佛,一顆心是為天下衆生的心,一阙詞是至真至深的音,一串菩提為“心”和“音”所“凝”。
所以她想,公子取“容若”為字,原因正在于此。
“你的見解也說得通。”容若沒有說明取字的内涵,“當下的話,用‘容止若思,言辭安定‘來诠釋合适。“
“公子是個有趣的人。”盧氏面帶驚歎,卻也深知,“今日赴宴和途中與我出來,怕都不是公子所願吧?”
容若問的很直接:“你喜歡我嗎?”
盧氏的答案也很清晰:“起初,我是喜歡公子的名氣,然後是傾佩公子的為人,現在是希望自己也被公子喜歡上。”
“那你我要是按照太皇太後所指,結為夫妻,”容若抛出一個問題,“在日後,我臣為君死,留下你一人,你該當如何?”
盧氏堅定道:“我會好好孝順家公和婆婆,把孩子撫養長大。”
“不要應答的太快,不然重壓到來之時會被打倒。”
“我不怕倒下,如果我的付出能夠換來回報的話。”
若容被那句話一激,整個人都不自在。
他好似知道盧氏不是那個意思,自己又偏偏要挑刺一般,問她:“你在向我索要什麼?”
盧氏搖頭,意思是她沒有惹容若生氣,容若是自己多心了。
容若轉身想走,往左回到慈甯宮,可以大不了豁出去——把自己對盧氏的真實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訴老祖宗和皇上;往右離開皇宮,可以直奔“飲水詞歌·素菜館”去,見得着見不着沈宛都好,獨自靜一靜就足夠。
“公子試過吃‘冰溜子’嗎?”
“沒有。”
“那我教公子,可以……嗎?”
“什麼?”
容若仰頭看着灰藍色的天空,伸手接了一捧雪花。
——禹之鼎讨雲辭格格歡心,給她送的是凍柿子和凍梨。盧氏讨我“歡心”,是叫我吃帶冰渣的凍品。
——禹之鼎和雲辭格格一起吃化凍後流心的水果,叫做有說有笑。我跟盧氏一起面對那些……我分明吃不了,卻要被她“教着”來吃的東西,叫做苦不堪言。
真是越想越不自在。
難道彼此之間就沒有别的“正經對話”可以有了嗎?
容若隔了盧氏小段距離走着。
他認為自己真的沒做錯什麼:誇她聯詩的句子是她聯的不錯;跟她一起外出獨處是為了不讓她在衆人面前失望;為她的名字拆字是陶詩上了心頭;問她是否喜歡納蘭容若這個人,是為了讓自己心中有個譜。
——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能說自己“無愧于心”吧?
——不管别人怎麼評價,至少我的好脾氣和好性情沒變吧?變了的,隻是我看待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的感觸,真是“感極而傷觸”。
“我在嶺南居住的時候少見冰雪,才會覺得‘冰溜子’吃起來格外不同。”
(容若内心:你能吃,可是我不能。)
“烤着吃也不錯,像是一個個晶瑩剔透的帶夾心的鵝卵石。”
(容若内心:你到底在想什麼?)
“公子日常接觸西洋玩意兒和西醫,想必對這個好吃的也會喜歡。”
(容若内心:一前一後,有何關系?難道你認為,納蘭對沒吃過的藥物和食物都想吃嗎?)
容若忍無可忍,卻最終選擇了遷就。
罷了,這事這話題就讓她戛然而止吧!
他轉而當面向她确認:“世界上最悲傷的字,是哪一個字?”
“一個‘若’字。”
“好,你我之間今日到此為止,現在你回太皇太後身邊去,就說:‘納蘭公子心緒迷離,不經寒冷,先行離宮了。’ ”
“公子留步。我要是有錯且隻在公子一個人眼裡錯的厲害,那我聽了公子的明示再做改正就是;公子要是不與我一同返回慈甯宮,太皇太後顔面有掃,皇上皇後怪罪下來,請問是你我共同分責嗎?”
“爾谖。”容若不知不覺叫了一聲盧氏的名字,“你跟我說話的方式,不同于我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這一日我無法适應,在以後也難說磨合。”
她一怔,許多,才道:“如果開頭就太順利的話,不是意味着在感情經營之初就把好運都用光了嗎?不如一步一步往将來走,一點一滴地接福氣。”
盧氏的這句話,讓容若受用,也讓容若複雜。
情感路不同于人生路,情感路隻是人生路的一環節。
容若深知自己是個多情人,卻又不想被“情”字所誤,道出一句“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來。【注5】
【注1】【注2】江南織造,包括:江甯織造(曹寅主理)、蘇州織造和杭州織造,是清朝設在地方的情報機構。
【注3】盧氏手藝,見第105章。
【注4】史實:納蘭性德最敬最愛的詩人是李商隐,最厭惡最不讀的是杜甫的作品。見第62章末尾。
【注5】出自納蘭性德《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