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甯宮宮宴當日,樸爾普之女官雲辭、二等侍衛格爾芬也應邀前去,坐在了孝莊特設的“同齡之友”桌席中。卻是不見曹寅的身影。
原來,孝莊頗是喜歡江南織造【注1】進獻的宮燈,而曹家與江南工業的淵源又最是深厚,所以孝莊決意:日後就讓江甯織造【注2】歸了曹寅來主理,好讓曹寅在地方為皇上、為朝廷盡忠。
此時,曹寅正在一處給老家的親人們寫信報喜呢。
曹寅的心中,是萬分高興。
曹氏一族能夠在江南安居樂業,自己不必過“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何樂而不為?
隻是,主理江甯織造一事,太皇太後也是隻是提起,什麼時候能定下來,還是個未知數。
——唉,我曹寅還未娶妻,估計在納蘭之後,老祖宗也該為我的終身大事做打算了。
——江甯織造好啊!跟朝廷聯系密切,甚至還背負着監察地方官和地方事務的責任,算得上是一份理想差事了。等到日後皇上帶着納蘭南巡至此,我曹寅一定盡心盡力接待,把酒天明一番君臣話、朋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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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去的特别早,不是為了搶風頭,而是為了避免的跟盧氏偶遇。
坐在宴廳之中,納蘭滿眼盡是新年将至的喜慶。再翻看桌子上的菜牌,也盡是些寓意極好的菜名:
蒸蒸日上(玉珠上上簽)、團團圓圓(四喜丸子)、大吉大利(闆栗燒雞)、福運滿載(白玉豆腐羹)、絲絲入扣(涼拌三絲)、富貴有餘(腐竹拌唐芹)、上湯青菜和竹笙金針菇素湯。
宮宴開始前,孝莊笑吟吟地叫納蘭坐到了她身邊。
“孩子,這些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八旗子弟們,除了格爾芬和雲辭,全都是成了家的。你們他們精神面貌多好,所謂:夫妻恩愛一輩子,日子順暢福不止。老祖宗我啊,就盼着你有愛有福呢。”
納蘭的目光搜尋了一圈,都未發覺似老祖宗引見的盧氏姑娘的身影,倒也是不在意了。
“容若多謝太皇太後祝語,容若也盼着太皇太後膝下子孫滿堂,大清江山盛世繁榮。”
孝莊握着親孫兒似的納蘭的手,慈愛道:“我正想跟你阿瑪和額娘說呢,你迎娶正妻的婚事一定要好好辦,照着八旗貝勒迎娶福晉的禮數來辦。皇上皇後,你們的意思呢?”
玄烨道:“孫兒自然是聽從皇阿奶的意思。”
說罷,玄烨看了一眼坐在斜對面的桌子上的雲辭格格,正好碰到了她那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目光,就跟是“官雲辭嫁誰也不嫁納蘭”之事告一段落了一樣,她可以不受自己這個皇上的口上之詞了。
赫舍裡皇後道:“臣妾一定盡早吩咐内務府做準備,也好讓納蘭公子早日習得和記下禮數,不在成親之日有所疏漏。”
“既然皇上和皇後都明白了我的心思,那我就放心了。”
孝莊點了點頭。
這時候,蘇麻喇姑帶着一個女子從側簾後面出來。
“見過太皇太後,見過納蘭公子。“
納蘭隻聽見蘇嬷嬷道:“老祖宗,盧氏姑娘知道今日要跟納蘭公子見面,天未亮就起來做準備了。她特意選了納蘭公子喜歡的芙蓉花珠钗來固定旗頭。”
納蘭的目光往眼前女子的旗頭上一挪,果然看見了一朵粉紅色的芙蓉花。
隻是。
他概念裡的“芙蓉”,始終都是渌水池裡的“清水芙蓉”,而非溫庭筠詩句“濃豔香露裡,美人清鏡中”中的芙蓉花。
孝莊對盧氏的打扮很是滿意。
她試探着問納蘭:“孩子,你覺得盧氏姑娘怎麼樣?”
怎麼樣?納蘭扪心自問。
——模樣倒是标緻可人,舉止倒也端莊大方,就是從她身上找不到一眼投緣或是一見鐘情之感。要說長處,溫柔用心算是;要說不足,未交往過,難以定論。
“回老祖宗,容若覺得盧氏姑娘今日姿容出衆,人美聲甜,适宜同座共談。但要說——”
要說動心之處,容若自覺沒有。
“這有什麼好拘謹的?”孝莊笑道,“老祖宗面前,什麼話你都照說不誤。”
“但要說跟皇後娘娘比,還是差了許多。”容若腦袋一嗡,似乎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話,“我的意思是,盧氏姑娘還是需要跟在皇後娘娘身邊,多學點東西的好。”
“公子還記得?”盧氏問,“記得今日你我已經不是初見?”
“我當然記得。那日你穿的樸素,略施粉黛,在皇後娘娘身邊跟着,太皇太後說你擅長做甜品,尤其是:桃膠銀耳蓮子湯【注3】。”
“其實……”盧氏半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期待,“我今日親自做了這道甜品,公子什麼時候想嘗嘗?”
容若心中對盧氏的後半句話有所不快。
她不是問他願不願意品嘗,而是給了他一個做選擇題一般的必嘗之感。
這使得他的臉上消失了一些溫潤的表情,換做日常,連玄烨也沒有這般逼迫過他去回應出一個準信來。
蘇麻喇姑圓場道:“盧氏姑娘也是因為見了公子高興,才這般說的,公子你說是嗎?”
“嗯。甜品我一人嘗不好,要大家一起嘗才好。”納蘭問向玄烨,“皇上您說呢?”
“你能為大家着想,朕自當吩咐盧氏不要吝啬了自己的手藝。”玄烨對那女子道,“你便去準備今日份全席位的甜湯吧!不必急着端上,飯後喝才好。”
盧氏看向太皇太後,好似知道自己錯了一般,請求老祖宗為她說情。
孝莊寬容道:“何必較真呢?咱們先坐着吃飯,盧氏你去八旗格格當中加入到她們的話題裡面去吧!”
“奴才謝太皇太後。謝皇上、納蘭公子見諒。”
“我沒怪你。”納蘭看着盧氏,“就是覺得——”
你之所做所想所說,沒有一處到了我的心坎裡。
你需要時間了解真正的我,我也需要時間把真實的我展示給你我。
希望你我,不是隻活在太皇太後的印象裡。
納蘭沒有當着盧氏的面把話說透,隻為給她自己琢磨的餘地。
他看向雲辭格格,竟發現她跟格爾芬和同席的八旗子弟們聊的不錯,盡管那一桌就隻有她一個飒爽開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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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坐在孝莊和玄烨之間,正對面是盧氏坐在其中的、由年齡相近的八旗格格們所組成的女子席。
這讓他感到了十分強烈的壓迫感和拘束感,他在玄烨耳邊小聲道:“皇上,這樣的場合不太适合我。”
玄烨一本正經道:“納蘭,今天你不是朕的客人,而是皇阿奶的客人,好好記着。你不但要看着盧氏姑娘到底,更要在場子結束之後跟她獨處,這也是皇阿奶的意思。你,就自己體會盧氏姑娘的魅力吧!”
“皇上,你可以給我個恩典,讓我先行告退嗎?”
“朕跟皇後都沒走,你以為自己能走嗎?好好給朕呆到底!這個場子是皇阿奶和蘇嬷嬷特意為你準備的。”
納蘭心中小歎一口氣。
看向熱熱鬧鬧的女子席,她們像是在仿照漢人的玩法聯詩句。
“瑟瑟北風冬雪澆。”
“公子如玉世無挑。”
“蛾眉似柳靜卻飄。”
“翻看若詞字句敲。”
聽着聽着,納蘭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來,那些八旗格格的文采雖不是斐然,但卻句句都能自成一幅畫:聽之有趣,現之有味。
納蘭記起,上次自己跟國子監的同窗們一起郊遊聯詩,格爾芬也參與其中,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女子席忽然安靜了下來,蘇麻喇姑來回話道:“下一句是輪到了盧氏姑娘,她沒有接下聯。”
孝莊看準了時機,對納蘭道:“孩子,你代老祖宗過去鼓勵或安慰一下盧氏姑娘可好?”
納蘭心生出一種孝莊有意安排的味道來,但是從八旗格格們聯詩時的即興感,和此刻盧氏的緊張感來看,又不像。
“快去快去。”玄烨催了納蘭數聲。
然後,他給赫舍裡舀了一個她愛吃的四喜丸子,寵愛道:“皇後素來愛吃這個,朕平三藩、誅朱慈煥、退沙俄大臣,是為三件喜事。”
“這第四件喜事,”玄烨一笑,“就是盼着皇後再為朕誕下嫡子。”
“是。”赫舍裡皇後下意識地一摸腹部,“臣妾一定為皇上和老祖宗誕下皇嫡子。”
納蘭在皇上和皇後、太皇太後和蘇嬷嬷的高興聲中,走向了盧氏那邊。
安慰她說不上,這樣的場合讓“天下的納蘭公子”當衆去溫言安撫一個女子,不合适吧?
鼓勵她更是說不上,她有受什麼委屈嗎?沒有。她被誰欺負了嗎?沒有。她被誰嘲笑或是看不起了嗎?更沒有。
但是,自己吟出一句詩來替她解圍,倒是綽綽有餘。
見納蘭公子走近,盧氏一下子起了身,小聲道:“我太丢人了,不值得公子特意過來。”
納蘭平和問她:“聯詩的下一句,你是心中沒譜?還是心中有答案卻不願說?”
“我……”盧氏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道,“想說的是這一句:高門廣廈心迹雕。”
納蘭一品,發自内心道:“不是接的挺好的嗎?”
盧氏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公子誇,既欣喜又惶恐。
“我聽聞納蘭一家在‘濟國寺’供奉:司職天上人間工事的居樂神君,為了保一家平安,也為了保納蘭家名下的各項事業安泰和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