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應星久别未見張岱,聽聞張岱一肩挑了“若詞王詩”之事的罪名,已是大驚!
如今,又從線人口中傳來了張岱想要去“濟國寺”削發為僧的消息,不由得仰天長歎:
“張公啊,你這是何苦?紅塵嚣嚣,豈是将來常住空門就能逃避的?”
沈宛急道:“師傅,你要是看不下去,就與我一同到寺廟中去勸。也不必在乎自己的身份了,能叫張岱先生少犯糊塗,比什麼都值得。”
宋應星左右徘徊數十次,終于在沈宛那句“師傅,您把我的眼都晃花了”的聲音中,應了一聲:“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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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國寺。
在禅房之中見到張岱時,宋應星瞬間百感交織而泣。
張岱穿着一身僧袍,盤腿坐在一個杏色的蒲團之上,正在默默敲擊木魚。幸好是神色之間依舊清明,沒有頹廢厭世或是想舍棄性命之态。
一陣風吹過,張岱忽然放下手中的木槌,拔掉了發髻上面簪子,咬唇仰頸,隻恨自己還有三千煩惱絲。
“張公啊,你在這半年之内輾轉多處,連我都隻是半解你的行蹤。”
宋應星快步制止了張岱那拿起剪刀的手,“哎!我知道你吃了朝廷的虧,但你不能當和尚去了卻殘生啊!”
面對好友的重力相勸,張岱把剪刀一扔,道:
“要不是情非得已,我會出此下策嗎?文壇之中,雖是人人知我際遇、同情于我,但是我的名聲當真是沒了。日後我還指望誰給我平反、誰去揭徐乾學的惡?”
“那自然是納蘭公子啊!”沈宛道,“他是個明辨是非的人,不會叫張岱先生你蒙冤一輩子。所以張岱先生你要熬的住。”
“我後悔啊!”張岱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尊琉璃佛像,“我以為自己大義凜然,承擔罪責是顧全大局,這會兒才有所覺悟:被康熙皇帝利用了就是利用了,想再見天子一面也難了,可是我這人生才剛剛半百,日後都要生活在清廷的監視之下,還有什麼意思?”
“話可不能這麼說。”沈宛道,“康熙皇帝隻是為了大清的利益,才威脅你、恐吓你,禁锢你的自由。實際上,張岱先生你隻要不反清、不勾結反清勢力,要說什麼話、要寫什麼書,這嘴和筆不都還在你自己身上嗎?”
“宛姑娘,此話當真?”
“納蘭公子說康熙皇帝是明君,明君不殺替過之人。張岱先生,您就離開濟國寺,找個清淨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吧!您的文友和交際圈子,都還沒變呢。”
“有理有理。”
張岱站了起來,匆匆将發髻重盤,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現在的的确确是罵徐氏兄弟的聲音,比罵我的多,徐氏兄弟尚且‘不動如山’,我又何須就此把自己埋沒進了這寶刹之中?這世間,天地山野,陸海田漠,處處是我的安身之所,我要振作起來,再寫曠世奇書!”
宋應星驚然:“張公,你這是打算重新開筆寫什麼書?以及,打算在哪兒書寫呀?”
“我要寫回憶錄和小品文。”張岱上前,雙目企盼,“宋公要是不嫌棄,我欲與宋公同住——把酒邀明月,橫琴對幽林;待到耕鋤畢,共享一箪食。”
“這當然好啊!”宋應星點頭,“禦婵不在身邊的時候,能與宋公一同談古論今、對弈黑白、遠離世俗紛擾,豈不快哉?”
張岱一拍腦袋,激動道:“我想好要寫的書的名字了,回憶錄就叫《陶庵夢憶》,小品文就叫《琅嬛文集》。”
“好,好啊!”宋應星連連點頭,“這書名取得好,想必内容也是精益求精。後人讀後,必将對張公的文字拍手叫絕!”
“宋公謬贊。”張岱朗然于眉眼間,“著書立說本就是我等文人的責任,流芳還是被禁,就交給天意和時間吧!”
張岱似乎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十分明确,他甚至還決定:
自己要給先賢諸如王陽明、陶望齡、徐文長等人立傳和畫像,名曰:《有明越人三不朽圖贊》。
自己要獨立編撰不輸給納蘭性德《通志堂經解》的《石匮書》,預計本紀、世家、列傳共六十三卷含附錄一卷,來紀事明史。
宋應星和沈宛師徒看着張岱那:煥然一新的心情和神采奕奕的模樣,不由得大為震懾。
這一勸,是萬萬沒有想到勸出了這樣一個後果來。
——這張岱不但不想出家了,還确立了“了不得”的志向。
——張岱這是……要給明代的“大人物”們大書聲望,和挑戰納蘭性德主持編撰《經解》啊!
康熙皇帝和孝莊太皇太後若是得知,那還了得?
張岱如此不長記性,一再挑釁于清廷,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讓曆史給他一個公正評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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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冬,大雪飄零之日。
康熙皇帝終于做出了“斬首吳應熊”的命令。
吳應熊被押上囚車送往街頭刑場的時候,百姓們夾道圍觀,議論的皆是:“額驸死得不冤,自古以來,賊父造反,賊子同罪,該殺!”
沈宛作為圍觀者中的一員,隻見:
吳應熊手腳都鎖上了鐐铐,披頭散發,囚衣單薄,一副飽經牢獄之苦的嶙峋模樣,唯有那一對眼珠子,竟然罕見地炯炯有神,不懼死于劊子手的刀下。
從人群中走出,不看吳應熊被砍頭的那一幕,沈宛去往了“飲水詞歌·素菜館”。
進門,劉管事就迎了上去,道:“宛姑娘今天來巧了,納蘭公子在‘一雙人’雅室獨坐。”
沈宛跟着劉管事往前走,“照理說,這樣不同尋常的日子,公子不是應該陪在皇上身邊嗎?”
“聽說這會兒皇上是一個人獨坐書房,誰也不見。”
“不就是殺了吳三桂的兒子嗎?皇上至于這般鎖自己在帷幄之中嗎?”
“這話小的不敢随便答,宛姑娘還是跟納蘭公子細說細談的好。”
雅室内,容若在窗邊的畫案上畫蘭花。
沈宛來到他身後,默默注視他和他筆下的畫。
“畫蘭花能叫人心靜。”容若擱筆回頭,“這會兒吳應熊應該是在刑場侯斬了,午時三刻也快到了。殺他是我和阿瑪明珠的共同主張,也恰好是迎合了皇上的想法。”
“誰在監斬?”沈宛驚訝問,“不會是明珠大人吧?”
“不是。”容若起身,拿開了宣紙上面的鎮尺,“皇上派了索黨的李光地和明黨的高士奇同去,估計他倆的嘴皮子不會完。這樣也好,人在刑場,多說些話才能招攬陽氣。”
“看來皇上也别有用心啊!”沈宛拿起畫作,迎着窗戶的光線欣賞,“場上有擅長話術的官僚,場下有七嘴八舌的老百姓,總歸吳應熊走的時候不會陰森凄涼。”
“每每牽涉到跟自己或是跟阿瑪、跟皇上相關的人命,我都會為那些亡魂抄寫經書。菩提也須渡人修,蓮台幾尺功德至。”
說罷,容若從特設的書櫃裡拿了納經的錦緞經盒出來。
他從中取出經卷、經筆、經砂、經簽,四樣必備之物擺放妥當以後,他就坐了下來。
“我等過後再抄寫。”容若溫眸虔誠,“用心備至,自可消災求福。”
“容若,吳應熊死後,吳三桂必定再反,你打算怎麼跟皇上商議軍情?”
“吳三桂北上還需一段時間。”容若告訴沈宛,“西南那邊,有個叫做于成龍的廉吏,又是推行改革、又是善政為民,無可厚非他觸動了國家利益和明索兩黨的财路,但是他這麼一鬧,連吳三桂也忌憚了他三分。”
“也就是說,于成龍到底是個忠臣?”沈宛在心中感歎諸行無常,“必要時刻,他也敢從赴任之地率領一衆農民軍去雲南搗了吳三桂的窩?”
“不錯,皇上留着于成龍有用。”容若覺得耐人尋味,“難怪皇上當年把他貶谪去了廣西,原來是留了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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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跟沈宛到外頭的庭院中散步。
天飄小雪,二人未打傘而攜手同行。
經小拱橋而過,可見半透明的冰層之下的紅色遊魚;繞空而不孤的喬木而走,可感随風鈴而生的别樣情緻;及至回廊,才生曲徑通幽的散策心懷。
容若在七曲回廊中慢走,笑念出蘇東坡的一句詞來:“輕雲薄霧,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沈宛不應。
她是不會在容若面前提梅花、也不願容若說梅花的,因為梅瓣鮮紅,落到雪地上似雪,那種觸目驚心的美,叫人想去擁抱、又叫人害怕。
“我家和我家名下經營的各種場子都不種梅花,有算命術士‘五月落梅’的谶言的原因,也有我對梅花不感不寫的原因。如今宛卿不語,我覺得挺好,回避梅花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除了梅花,冬天也有很多好景可看呀!”沈宛細數起來,“像是松針間的絨雪、雪地裡松鼠、屋檐上垂冰冰柱,還有你家渌水池裡的枯荷。”
“看自己的畫稿和畫扇,也算嗎?”
“容若你别畫山水、畫些人文的好。”沈宛停了停,繞到容若面前,與他對視,“比如說,你就沒想過畫我嗎?”
“啊……确實是沒想過。”
容若一不小心承認了,同時又悔恨起自己的家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