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最講究風骨,張岱先生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夜航船》被人挂羊頭賣狗肉地盜寫,且那個人還因此當了個小官,怎麼能忍?定會走出來加以指責。”
“有道理。”
“還有納蘭明珠大人,要是發現有人敢未經允許抄錄容若的書,怎會輕易放過?康熙皇帝就更不用說了,以‘納蘭文章的第一鑒讀人’自居,不許有人在自己之前去碰去看納蘭的筆墨,《渌水亭雜識》尚未完稿,一旦出現抄錄之說,天子一定不會饒恕。”
“禦婵,你這主意好。”宋應星捋須大贊,“巧用一個子虛烏有之人,能夠把張岱、納蘭明珠、康熙皇帝卷入其中……妙,實在是妙啊!”
“這還不夠。”沈宛一笑,“索額圖不是在暗地裡收錢賣官嗎?我就借機把他也拖下水!對‘花鳥風月樓’裡的那些三教九流之人說:國子監祭酒徐元文,正是收了那個‘子虛烏有之人’的銀子,從中抽取了好處費,才把那個人帶到了索額圖面前、為那個人謀的了一官半職。”
“哈哈!”宋應星心情明朗,“這樣一來,徐乾學徐元文兄弟、索額圖,一個也逃不掉,朝中的局面就會變得一團糟。”
“文壇和官場,怎麼一團糟都好,”沈宛看向皇宮方向,“我隻要納蘭公子安養在房間,無事避風沙。”
“你行事之時,小心一些。”宋應星叮囑,“最好是女扮男裝來行動,要謹慎應對一切可能會突發的情況。”
“師傅提醒的是,禦婵這就去做準備。”
*
慈甯宮側暖閣。
納蘭坐在窗邊看無邊細雨。
納蘭心中抱着一種凡事“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态,倒也不去多想那些對心神無益的事情了。反而是獨自琢磨軍事策略,能夠讓自己思緒放飛。
吳三桂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吳應熊卻是在天牢之内鬧的兇,皇上的意思是:由得他謾罵和吵鬧,免得做個無言鬼。
朱三太子的确切蹤迹仍舊未明,曹寅等人已經在草原上暗暗搜查,未打草驚蛇,卻也難扛勞累與“無果”的高壓。
父親明珠收到來自施琅的關于台島情況的密報,其中兩個詞“宣旨招撫”或“動斥武力”,令明珠借着“探望兒子”的機會來到慈甯宮側暖閣跟兒子密議。
密議的結果,是:如實禀告皇上,向皇上請求更多資源來支援福建水師,向皇上提議籌集預備軍費、用作養兵和維護戰艦。
*
另一邊。
沈宛已經在“花鳥風月樓”順利放出了假消息。
樹欲靜而風不止,張岱聞訊,果然上鈎而出,從金陵返回京師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國子監去大罵祭酒徐元文。
徐元文不像兄長徐乾學那般能忍顧貞觀的罵,而是叫人去報了官,不計後果。
于是,張岱、徐氏兄弟和索額圖就一并被牽連了起來,康熙皇帝決定親審案件。
張岱跪在大清天子面前,正色道:
“草民與《疑雨集》作者王次回是至交,王詩草民全部讀過,包括《疑雨集》的編錄,草民也是從頭到尾參與。草民亦喜讀《納蘭詞》,知容若詞風清麗、字句皆心聲。”
康熙皇帝把若詞和王詩的相似之筆拿給張岱去辨,張岱仔細核對半晌,終于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容若之詞,為仿寫或借鑒于王次回之詩。”
“你給朕說明白。”
“回皇上,草民不記得自己在校對和編修《疑雨集》時,在原版上見過王次回寫下那些文字。隻敢推斷:是有居心剖側之人,仿寫容若詞句,添進了《疑雨集》中,栽贓于容若。而容若近來之詞之所以風格與王詩相似,定是有人故意引導了容若去讀王詩的緣故。容若讀過而不自知,應是不曉得自己讀的正是王詩,而錯當了是别詩人的作品。”
“你最後一句話太繞,給朕言簡意赅地說!”
“是!草民的意思是:容若讀了王詩,因不知是王詩,潛移默化地寫了類似風格的詞作。後來,有人把容若寫出來的東西,又一次改作,放進王詩裡成了王次回的‘原作’。”
“朕明白了,納蘭新詞‘風格’像王詩,結果反而被有心人借鑒仿寫和咬定為王詩。”
“皇上聖明。”
康熙皇帝橫眉一指:“徐乾學,你可知罪?”
徐乾學伏地道:“容若是臣的學生,臣知罪。”
“你的罪豈止這一項?根據張岱在國子監門口的罵詞,王次回死後,《疑雨集》是你老家的‘傳是樓’所有,說白了就是原本隻有你徐乾學有。你對納蘭做過什麼,給朕從實招來!”
徐乾學便把自己在佛堂反思的一切都說了個遍。
完了以後,又指着身邊的索額圖道:
“啟禀皇上,臣之所以敢大膽毀壞愛徒容若的清譽,是受了索大人的脅迫啊!索大人向來跟明珠大人不和,他正是因為知道臣是容若的老師,才指使臣借着與容若一同編撰《通志堂經解》的機會,上演了這一出罪不容誅的荒誕之劇。”
見徐乾學恬不知恥地倒打一耙,索額圖決定以牙還牙。
索額圖冷靜無比,“皇上,臣有話說。”
康熙皇帝拍案道:“索額圖,你要不要當着太皇太後和明珠父子的面說?”
“臣手握徐乾學的其他罪證,現決定毫無保留地說出,請皇上明鑒。”
索額圖瞥了一眼身邊的小人,事無巨細道:
“徐乾學為了自保,曾買通江湖探子去拿張岱的項上人頭,後來臨時變卦,收回了殺令,那個江湖探子怕遭到後續暗算,就來找了本官,請求本官保他性命。現在那個江湖探子正在本官府上,他手上有與徐乾學簽訂的《契約》和銀票往來《字據》,皇上找人核查就是。”
“徐乾學的家丁,在納蘭錯失殿試之後,曾帶着徐乾學親筆所寫的信件來找本官,上面所寫,正是對納蘭《采桑子·桃花羞作無情死》詞作的曲解。這也是為什麼本官來找皇上,說納蘭詞作表面上獻給皇上、實際上卻是大贊側夫人顔氏才貌雙全、體貼入微的原因。由此可見,徐乾學的害人之心,是早有籌謀,并非一時之興。”
“本官早知有今日,就安排了線人混入徐府打聽,人收銀子好說話,徐府丫鬟稱:徐乾學半夜進入藏書樓,在孔聖人畫像下面,将王次回的《疑雨集》改換名字和作者、第二日引誘納蘭翻閱之舉屬實。裝《疑雨集》的舊書盒尚在,皇上可以派人去徐府搜取。《疑雨集》原本至今仍在徐府藏書樓,裡面的人為改動痕迹,皇上叫第一編纂人:張岱一辨就知。”
*
半晌,康熙皇帝站了起來,恨恨道:
“朕手下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臣子?朕錯怪納蘭,錯訓明珠,你們才是丢大清的臉啊!”
康熙皇帝怒斥:“徐乾學、徐元文,座師算計學生和國子監祭酒受賄舉薦門生的事情傳出去,你們兄弟就是翰林院的罪人!”
徐元文磕頭道:“臣沒有受賄和向索大人舉薦門生啊!張岱罵臣罵的沒有一句是在理的啊!”
索額圖卻是破罐子破摔,故意道:“臣知罪,不該收了徐元文的好處,而将某位不懷真才實學之人推舉為九品書學,願罰俸三個月,深作反省。”
徐元文指着索額圖,顫聲道:“索額圖你……你怎麼能認了自己沒做過的事?你這是害了自己和下官的清白啊!”
“罷了吧!”索額圖裝出同情徐元文的模樣,“敢做就要敢當,皇上聖明着呢!你們兄弟的人品為天下所不恥,好在是徐家還有一個徐秉義,沒有把良知消耗殆盡!”
徐元文仍舊是語無倫次地向康熙皇帝大喊冤枉。
徐乾學對自己的弟弟怒道:“夠了,你這是成何體統?要不是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我就該跟你斷絕兄弟關系,再把你逐出徐氏宗祠!”
徐元文沒想到連哥哥都不站在自己這一邊,是徹底被擊潰了内心防線,隻得一摸紅腫的額頭、認了莫須有之罪。
見弟弟認了罪,徐乾學也自我供述道:“皇上,臣也知罪了,懇請與索大人一起并罰。”
康熙皇帝把茶杯往桌面上重重一放,走出了禦案。
“好呀,你們三人個個認罪,以為受罰就沒事了嗎?事情傳遍天下,那朕就成了——是非不分,不信納蘭性德、反而被佞臣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昏君啊!”
康熙皇帝的額頭青筋暴起,一把摘了徐乾學的頂戴花翎,往地上一扔。
“朕不能以給你們三個人定罪結案啊!否則叫史官如何記載?叫太皇太後和赫舍裡皇後如何看待她們的皇孫和夫君?你們仨真是……”
張岱忽然道:“草民有主意。”
康熙皇帝傲氣道:“不用你拿主意,朕自有主張。這事關乎朕的名聲,不得不犧牲了你的名聲。”
“草民不在乎。”張岱露出了無所謂的神情,“皇上早就禁過草民的書,還差讓草民擔負多幾項冤罪嗎?”
“你不要怪朕,徐氏兄弟是翰林院的梁柱,索額圖是朕的皇後的親叔父、一國之重臣,朕不能一下子就将那三人的罪行昭告天下,否則輿論四起,不利于國家安定,各處反清勢力更是會趁虛而入,大肆宣揚朕的無道。”
“皇上做主吧!草民隻要留着一條命就滿足。”
康熙皇帝字字沉重,道:
“前明士人張岱,概有故弄文章之實,現又自诩為王次回之友,别有用心仿寫《納蘭詞》中佳句,添入《疑雨集》中,反誣《納蘭詞》套做、借鑒于王詩,其罪難恕。朕感念于張岱針砭買官賣官之歪風有功,又能主動供述過往罪行,故而免其死罪與牢獄之罪,責令其深居思過,不得再度結交各方文友、勢力,否則同‘蓄意謀反罪’論處。”
“草民張岱,領罪領旨。”
“顧總管,帶張岱下去吧!”
“是。”顧問行走向張岱,“張先生,起來吧——”
“徐乾學徐元文,索額圖,你們也都下去!你們罪,雖未公之于衆,但不可免,回去侯着朕的後續懲罰吧!”
康熙皇帝看着那三個人離開的背影,深深感到了自己無力。
何謂朝綱?當罰而不得酣暢淋漓地罰,皆因時局。
何謂君臣?當兩心相向卻背道而馳、且不盡人意。
“雲辭格格,你說的對,朕不是個好皇上。”
玄烨閉目仰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