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達成後,索額圖倒是自動自覺地走了。
康熙皇帝站了起來,怒視完索額圖的背影後,猛地展開禹之鼎的畫作,拿起要題詩的筆又放下,沖梁九功喊:
“叫人把話傳到明府去,朕要納蘭性德即刻寫一篇《秋至聖恩賦》出來,他要是敢抗旨,就當場治罪,杖責二十!”
*
皇宮的侍衛帶着康熙皇帝的命令,登臨明府勒令納蘭寫賦的時候,徐乾學正在自己家中優哉遊哉地逗籠中鳥。
有管家過來,問:“大人,您為何有這般閑情逸緻?”
徐乾學笑的扭曲,“或許是本官家裡的書被納蘭性德看多了、記多了,所以他才格外開竅,懂得不動聲色效仿前人佳作。”
管家半歪着頭,“大人的意思,小的不懂。”
徐乾學用小木棒輕捋籠中鳥的五彩羽毛,故弄玄虛道:
“本官也不懂,納蘭性德天資聰穎,寫出來的東西大有深意,索大人懂、皇上懂……呵呵,就足夠了。”
管家這才想起來——
數日之前,自己的确是照着徐乾學的吩咐去了一趟索府,交給了索額圖一封信。至于信裡面的内容,自己就不清楚了。
徐乾學繞回了廳堂裡。
“春來送櫻桃,夏至看風荷,秋來娶側室,納蘭性德的日子過的快,本官的日子過的也快。轉眼就要入冬了,本官給貴公子送點什麼東西好呢?”
管家有些後怕,問:“大人,您就不怕給納蘭公子準備的‘用心之物’還未走出府外,那顧貞觀又來罵罵咧咧嗎?”
“有本事他就罵個三年!”徐乾學依舊自傲,“罵到納蘭性德下一場殿試中進士為止,哼,本官就不信那顧貞觀有這樣的韌性和能耐!”
“小的還要提醒大人一句。”管家降低音量,“大人讓小的去密林深處探張岱的行蹤,但是張岱常去的宋應星寮,已經是隻剩一個空殼了。”
“什麼?”徐乾學一驚,“壞我大計!我還指望着弄清張岱的線索,好提供給皇上來讓自己官複原職呢。”
“小的不敢亂說。”管家描述起來,“宋應星寮裡面的家具、用具、書籍、衣物,都覓無蹤迹,就跟是憑空消失于世一樣;庭院内的石桌、蜀葵花、納涼棚……也統統都不見了。”
“竟有這等奇事?”
徐乾學百思不得其解。
*
明珠夫婦站在渌水亭回廊的一側,懷着莫名的心情看着正在專心寫賦的容若。
覺羅氏問:“真是奇怪,這回咱們兒子怎麼一點沒有反抗、就乖乖聽了皇命?”
明珠安心道:“容若能為納蘭家着想,是好事,免得我動氣。”
“可是話說回來,《秋至聖恩賦》,咱們納蘭家哪來得什麼聖恩?”覺羅氏不解,“除了惠兒封妃算一個以外。”
“皇上不是想在噶爾丹使者和日本國使者面前立威嗎?”明珠一眼看出關鍵,“照我看,皇上叫容若寫賦,用意正是在于此。”
“妾身明白了,咱們兒子隻要好好誇贊皇上有的沒的功績,就算是完成了皇命。”
“不錯。”明珠又一想,“不過,我就擔心容若表面聽命照做,行文之間又寫出了什麼——有引申義或是遭人曲解的字句來。”
“那老爺,”覺羅氏催了一聲,“您還不趕緊地過去看看?”
明珠便輕步走到了容若身後,逐字逐句地默讀和檢查起兒子的作品來。
見容若擱筆,明珠點頭道:“兒啊,這篇賦寫的好,阿瑪看過了,就這麼給皇上交上去,對得住皇上的顔面,也對得住大清的國威。”
“兒也是這麼想的,這篇賦不止是為皇上一個人而寫。”
“那好,你把印章蓋上,好讓侍衛把作品帶回宮裡去。”
“是。”
夜裡。
容若坐在窗邊歎晚風。數盞地燈映照着地面上的秋花,偶爾有流螢飛過,算是添了一些秋盡冬來之前的樂趣。
袖雲拿了件衣裳過來給容若披上,道:“公子可要睡了?”
容若拉她同坐,“這會兒還沒有睡意,你來陪我坐着。賞看天上沒有冷卻的月亮、和尚未逃走的疏星。”
*
數日後。
養心殿内,康熙皇帝叫了明索二人,以及李光地、高士奇、陳廷敬等人一并來見。
康熙皇帝開門見山,指着桌案上的一踏奏折道:
“明珠你看看這些折子,全是彈劾你兒子納蘭性德寫豔詞和抄襲前人詞句的。這等‘敗壞名聲’和‘有傷教化’之事要是屬實,就是你教子無方,父子同罪。”
“皇上,這萬萬是不可能。”明珠始料未及,隻匆匆辯解道,“愛子容若别的本事臣不敢說,唯獨是寫詞上面,他刻苦用功,自成風格,斷不會有敗筆和抄襲之談。”
“是嗎?”康熙皇帝面無表情,“顧總管,你把《納蘭詞》和《疑雨集》的對比摘錄拿給明珠大人看。”
明珠從顧問行手中,接過康熙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小冊子,認認真真地把有玄烨朱筆親批的“可疑之詞句”看了個遍,不由得冷汗淋淋。
要說這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要說不是巧合,卻又有口難辯。
納蘭性德《浣溪紗》
未接語言猶怅望,風波狹路倍憐卿。
才通商略已瞢騰,隻嫌今夜月偏明。
王次回《疑雨集》
未接語言當面笑,風波狹路驚團扇。
才通商略半矜持,暫同行坐夙生緣
納蘭性德《浣溪紗》
五字詩中目乍成,年來憔悴與愁并。
盡教殘福折書生,夕陽依舊小窗明。
王次回《疑雨集》
五字詩中目乍成,矜嚴時已遙風情。
半宵殘福折書生,相對隻消香共茗。
為了不在索黨之人面前自失面子,明珠咬牙堅稱:“臣不知為何相似,但愛子容若确實冤枉。”
康熙皇帝隻冷漠道:
“明珠,你現今是都察院左督禦史,要是覺得這是樁冤案,那就給朕好好去查,也好給納蘭性德正名聲、給自己正官威。”
明珠叩頭道:“臣,明白了。”
*
明珠一路上,憤怒策馬而歸。
對他而言,眼前掠過的壓根不是日常熟悉的風景,而是索黨之人的惡臭嘴臉。他越想越氣,兒子責備不起來,真相無從入手,真是怄氣都無從怄氣。
一入家門,明珠就往自己的房間去。
覺羅氏見夫君滿臉陰沉,坐着喘氣,就問:“老爺,您這是受了皇上還是索額圖的氣?可先說好了,千萬别發洩在容若身上,他無辜。”
明珠撫着自己的胸口,邊歎邊罵:
“本官不怪容若,他才高遭嫉是常有的事。偏偏這次,也不知道是碰了哪門子邪,容若的詞作竟然跟前明士人王次回的詩作有所雷同,甚至……還有原句照搬之證據。夫人啊,那王次回的句子,可是的的确确寫在咱們兒子之前,有文壇的芸芸衆口可以作證。”
覺羅氏應道:“妾身倒是不覺得奇怪,同樣的句子,碰巧兩人都寫也是有的,怎麼跟‘前後順序’沾了邊,就成了抄?咱們兒子一身正骨,怎會屑于去做此下三濫之事?”
明珠一松衣領,拿下朝珠,朝容若的房間望了好一會兒。
“夫人,本官還發現:那些相似的句子當中,王詩原文的确是‘豔’,但是容若‘清’的很。那些人牽強附會、不知道受了誰的煽動上奏皇上,異口同聲說容若所寫的也是‘豔詞’,真叫本官肝火蹭怒!”
“老爺,你就在房中歇着吧!”覺羅氏親自為明珠更了衣,“容若那邊,妾身去說。”
“有勞夫人。”
覺羅氏來到長公子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道:“容若,額娘進來了——”
【注1】登臨明府後,索額圖父子對納蘭詞的見解,見第9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