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直說了,我來找西醫、開西藥。”
院使沒把明珠之子放在眼裡,大笑道:“找西醫還不如找藏醫。要不要本官把比你們滿清的薩滿法師還厲害的藏醫叫來,好好給你瞧瞧風寒?”
“我現在的重症的不隻是風寒。”
“身子空腦袋重,伴随着陣陣頭痛,胸悶氣短,忽冷忽熱,不是風寒是什麼?本官對你這樣的小病看得透徹,你不必在本官面前裝重症!”
容若被院判一氣,促咳了幾聲。
左院判上前道:“院使大人怎麼對長公子說話呢?即便是礙于黨争不看明珠大人的顔面,也要萬歲爺的顔面!人什麼都可以裝,唯獨這病,來了就來了,身體負重說不得謊。”
“你知道納蘭公子來太醫院幹什麼嗎?”院使交叉着雙手,抵觸道,“他不是來瞧病的,而是身為滿人,見不得漢方和漢醫的好,堂而皇之地要求派西醫和抓西藥來炫耀起自己的‘千金貴體’來了!”
“你怎麼搞黨争還不夠?還要分滿漢之争?”右院判沉聲問,“皇上步步推行的治國方略,就是被你這樣的小人從中作梗,才無法得以得力推行。”
“他——”院使往容若身上一指,“是想沖擊我太醫院的體制,不把‘太醫院隻有漢人才能勝任’的太宗皇帝訓誡放在眼裡!”
從被誤會裝病、到被質疑:敗壞皇太極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太醫院用人規矩”,容若忍無可忍。
他言語懇懇地對院使和衆漢醫指出:
“學則通,通則變,西醫西術亦有可取之處,你們盲聽索額圖說的‘醫術華夷有别’,就固步自封以自身所掌握的本領為榮、不思振作以為洋人看病都是在擺弄雕蟲小技,難道不是自滿之心在作怪嗎?”
“身為懸壺濟世之人,應當對華夷兩方的仁心仁術兼容并包,不以漢醫身份為傲,而與西醫相互切磋、相互促進,以此來通明和解治各類疑難雜症才是。你們每天坐在這裡,來往抓藥是為了什麼?謄寫方子是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名利和讓後宮嫔妃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幾句嗎?”
容若身子一晃,扶住了一張高腳茶幾。
他知道自己現在宜靜養不宜多說話,否則身體狀況隻會更差,隻怕……還沒等西醫到來,就先昏阙不起了。
*
可是偏偏就不如意。
容若的真心話不但沒有說服漢醫和緩解矛盾,反而把導火索引向了“國情”和“局勢”,以至于他急火攻心、刷白了臉色,胸中堵着一股憤懑無力大聲喧嘩,整個人就跟是到了極限一般,自知最多撐不了一刻鐘。
院使對容若的病損狀态于不顧。
衆人隻聽那太醫院的最高責任人道:
“納蘭公子不但沉迷于西洋的算術和曆法,更是把西醫和西藥當成保命和治病的法寶,真是叫太醫院的衆漢醫顔面掃地!這事如果傳出去,怕是連皇上的臉面都保不住!”
求西醫、求西藥不得,反而是惹得病軀痛上加痛、精神累上加累。
講道理、擺事實不成,竟然叫自己落入了被人取笑、針對的境地。
容若氣問:“西藥是人制的不是邪術煉成的,我為什麼就不能以身試藥?就因為開方子的是洋人,我就作為大清子民、就一粒藥片都碰不得吃不得了嗎?”
院使身後的索黨漢醫們,發出陣陣笑聲。
他們,大抵是在笑納蘭公子的固執和偏激,想當這——
以身涉險,拿夷術來治“風寒病”的第一人。
院使大聲責備:“往小處說,是納蘭公子你病急亂投醫、不惜性命;往大了說,則是納蘭公子你不知輕重,擡舉西醫西藥、妄圖把華夏漢醫漢方的尊嚴放到地上踩,有辱大清國威!”
“西藥是你們容不下就不存在的嗎?是你們刻意排擠就會從世上消失的嗎?本就是合理存在于世和救人性命的東西,談何辱國?”
院判壓根不聽容若的思辯,對公子威脅恐吓道:“有辱大清國威者,罪同叛國賣國,當殺當株連九族。”
一名看似索黨走狗的禦醫,狐假虎威道:“漢醫才是太醫院的中流砥柱,漢藥才是上至宮廷下至民間的除病良方。”
“沒錯。”院使對同陣營的禦醫點了點頭,“你說得好。”
“對症下藥之說,已經應對不了漢人醫書上記載的所有病例了,就像是院使你根本不知道我患的是寒疾,還非要以‘風寒’和‘傷寒’來論來治一樣,簡直是無的放矢,跟庸醫有何區别!”
“本官掌領太醫院三年,你敢罵本官是庸醫?”
院使朝容若一瞪,重重的一拍桌子。
“納蘭公子,你這态度本官要是參你一本,滿朝文武也能按律叫皇上給你一個——不思己過、勾結洋人、辱國滋事的死罪!看明珠還保不保得了你!”
“我坐在這兒。”容若不屈服,逆着院使意思,“來人,去請三位西醫過來。”
院使第二次拍桌子:“誰敢——”
容若亦是強硬命令:“去請——”
就這麼僵持了好一陣子。
直到容若自己心中的郁氣化作一汪鮮血湧了出來,浸紅手帕,院使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貴公子的病好像是真的,而且嚴重的很!
容若心灰意冷地看着因卷入“明索黨争”而互不相讓的禦醫們:
有心去官舍請西醫的左右院判走不出去,百做阻撓的院使黨羽們堵成了半片人牆。那些人,哪裡還有一點把人命看在眼裡的樣子?
求人不如求己。
“讓開,我自己去找……”
找什麼?西醫、明珠、還是皇上?
太醫院的衆人還沒猜測出一個結果來,就看見沒行幾步的容若倒在地上,已然昏死過去。
*
“惠嫔娘娘到——”
太監張全保的一聲喊,打破了太醫院中的僵局。
惠嫔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進宮以後第一次見表兄容若,竟然是這般場景。
她沒有慌叫,也沒有責問在場的任何人,而是冷靜道:“張公公,你去告知皇上;遠黛,你去告知太皇太後。這裡有我,你倆快去辦事。”
“是,娘娘。”
張公公和貼身宮女走後,惠嫔為了避嫌,不好直接把容若抱起呼喚,隻好對左右院判吩咐道:“劉大人,李大人,你倆還不快把公子從地上扶起?秋寒地冷,公子受不了地磚的涼意。”
兩位院判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立刻合力把容若抱上了院内供病人躺歇的軟塌。
見惠嫔也是明黨之人,院使冷問:“娘娘因何而來?”
惠嫔道:“本宮應了皇上的命而來,選幾味藥材回去,用作給皇上炖藥膳湯的材料。”
“那娘娘就請挑吧!”
院使指向身後的一扇牆,與其說牆,不如說是一面有着無數小抽屜的嵌壁藥櫥,密密麻麻一片,除非是把什麼藥放在哪一層哪一列都熟熟牢記的人,否則目标難尋。
惠嫔這下子明白了:那些人,先是為難了表兄容若,後是這般作對于她,皆因明珠一時低勢于索額圖。
此刻,她心中縱使是再擔心、再牽念表兄,也不能表現出來。
自己已經是皇上的嫔妃,隻能矜持、隻能忍耐,隻能把“容若公子”視為皇上的臣子,不可靠近過深、不可關切過多。
這一層的身份不同,隔斷了多少該有的心聲和情語?
這一眼相望而不能望,刮碎了多少心中溫柔和惆怅?
“娘娘怎麼不挑藥材、也不說藥材的名字?”院使臉上掠過一絲譏諷,“本官隻怕娘娘心中另有所想,卻故作對心上人的視而不見。”
“公子來太醫院是治病問藥的,如今變成了命在旦夕。”惠嫔走到院使面前,“當中發生什麼本宮不便問,皇上自然會明察。”
“他是一大罪人!”院使指向容若,“以後,就讓他專看西醫、專吃西藥得了。”
惠嫔這才知道:
表兄真的好大膽,找西醫求西藥之事,怕是連伯父明珠都瞞着,不然伯父怎麼可能允許?表兄這一做法,他自己可能不覺得哪裡不妥,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真的是惹起了太醫院半數以上的怒火呀!
惠嫔陷入了沉默,隻等待張全保張公公快點來回話。
表兄現在的情況,有皇上做主就好辦了,皇上的口谕倒是快些下來啊。
終于,外頭傳來了一聲顧問行高喊的天子來臨之聲:
“皇上駕到——”
【注1】康熙朝前期洋人醫生:尤裡恩(阿蘭陀/荷蘭醫馬鴻德)、喬納斯(德意志醫)和邦尼特(法蘭西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