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之内,主考官徐乾學和蔡啟僔坐在廳内的正位上,與分坐兩側的其他十四名考官一同秉燭閱卷。
忽然間,右側第二桌的張姓考官騰坐而起,一擲朱筆,仰天驚呼:“珠玉如此,大清之幸啊!”
蔡啟僔擡頭道:“張大人,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哎呀,蔡大人,徐大人。”張瞻遠迅速從喜悅之中回過神下來,愛恨交織道,“這份卷子無可挑剔,隻是……下官不敢判啊!”
徐乾學擺出官威,指着官職要低一級的張大人道:“你怎麼就不敢判?照着閱卷章程和文墨透理深淺、論述條框疏嚴、通篇底蘊是良是偏來判就是。”
張瞻遠激動道:“這份卷子,就算是名字被釘封了也知道是納蘭性德的呀!下官不敢獨自拿主意。”
“這……”蔡啟僔和徐乾學面面相觑。
好一會兒,徐乾學才問張大人:“你說不敢拿主意,就是已經有主意了嗎?還不快說——”
張瞻遠大聲道:“這納蘭性德的卷子,當屬本官手中過卷的第一,當屬順天府中過卷的頭籌,更是這大清首次的‘滿蒙漢同排同錄’模式選人才的榜首之作啊!”
貢院判卷場子内,全員皆驚。
“我可沒有胡說啊,各位大人。”張瞻遠揚起手中的卷冊,“納蘭性德的策論,邏輯嚴謹,論據充分,用典精緻,反思過往,契合當下,是一篇值得上呈給皇上看的大作!”
蔡啟僔問:“張大人,你看過納蘭性德的‘經史八股’和‘藝學時務’的卷子了嗎?如何啊?”
見張瞻遠搖頭,蔡啟僔問向衆同僚:“納蘭性德的另外兩個場次的卷子在誰手裡?立刻上報本官判閱結果。”
林姓考官道:“納蘭性德的經史八股,當屬最優。”
曾姓考官道:“納蘭性德的藝學時務,也當屬最優。”
徐乾學本想罵出一句:“這卷子都還沒有全部看完,就個個說納蘭性德當屬最優,哪裡還有公平公正了?”
卻也不得不矜持道:“蔡大人,本官以為,各位大人都飽讀詩書和能夠通過卷面文字來判斷考生優劣之輩,如此認可愛徒容若也是不會出錯的。更何況愛徒容若才華出衆,天下公認。”
“容下官多說一句,”張瞻遠道,“原本皇上的‘歲末把筆’都是納蘭性德代寫的,那是什麼東西?給百官給全天下看的東西。納蘭性德連那樣高水準的升平賀詞都能寫,區區考卷内容,不在話下啊!”
“張大人。”徐乾學把臉色一沉,“有些君臣秘事,亦真亦假,不可妄議。”
等到張瞻遠閉了嘴,徐乾學看向蔡啟僔:“請蔡大人的意思,愛徒容若的卷子,該如何判?”
蔡啟僔起身,秉公道:“等到全部卷子閱覽完畢,再集中所長,對比排序來判。”
衆考官齊聲道:“蔡大人英明。”
*
早晨,容若坐在渌水池邊,一邊嘗芙蓉酥、一邊看一朵新開的并蒂蓮。
容若瞧着眼前風景,“有時候我甯願做李商隐,多寫無題詞、多用晦澀典,叫誰都看不懂才好。”
袖雲覺得容若任性的可愛,問他:“公子怎麼了?哪句寫并蒂蓮的詞輸給義山了嗎?”
“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注1】。我這句詞哪裡寫愛情了?“複又真摯天真地問向一池香散翠蓮,“你們說是不是?”
“斜陽引思,必是映着深情和苦心的,公子不能怪大家都這麼想。”袖雲瞧着容若的半側的身子和半托的側顔,“公子要是說這是酬客之作,恐怕也就隻有袖雲和張純修相信。”
“袖雲,背對斜陽不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意境嗎?”
“原來公子是想表達‘背對斜陽,同惆怅,有張純修為摯友足矣’的意思嗎?要不是跟在公子身邊,親眼見了公子跟張純修一起在渌水亭作畫題詞,袖雲也跟天下人一樣,隻當公子的‘斜陽’是道不盡柔情的纏綿之物。”
“罷了。”容若溫潤一笑,“被當成愛情詞就愛情詞吧!”
袖雲笑問:“公子可要喝一碗蓮子百合羹來消消忿?”
“袖雲,我考考你:我要喝你親手熬的秋湯,你猜我想吃去芯還是不去芯的蓮子?我等你的秋湯。”
“是。”袖雲心裡有數,溫婉應罷,就往小廚房去了。
*
轉眼,就到了八月底秋考的放榜日子。
跟别的考生擠在順天府署門口看結果不同,留翰林院辦事的高士奇早早地就前往明府道賀。
高士奇對明珠行了大禮,“下官參見明珠大人!”
明珠客氣地把門客往裡請,“如今索黨憑借皇後娘娘而貴,本官在朝中‘落魄’至此,難得你還有心來見。”
“下官誓死追随明珠大人。”高士奇堅定道,“還要告訴明珠大人一個好消息,貴公子成德喜提鄉試榜首!”
“好,好啊!”明珠心中大喜,對周圍的仆人命令道,“還不快去告知夫人,和把長公子叫到本官身邊來。”
“明珠大人不必煩擾。”高士奇坐在廳内的客椅上,“索額圖得勢靠一個女人,而您卻是有個争氣的好兒子,上比下比,都是您後勁更強啊!”
“如今本官是看開了,不管後宮對嫡長子承祜的降生如何重視、如何大搞排場,那也不過是在走祖宗家法的程序罷了。等到别的嫔妃也一并承沐雨露、誕下皇子之時,才是逐鹿之戰的開始,一切都還得往前看呐。”
“明珠大人您有如此心态,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本官是該為皇上,為大清做點事了。”
明珠的嘴角勾出了一絲養精蓄銳已久的笑。
——本官忍了索黨整整三個月,還失手打容若一巴掌,叫他犯了心絞痛。
——終于要連本帶利地還回去了,索額圖你等着,朝上有我,君側有我兒,後宮有惠嫔,定要叫你嘗嘗什麼叫做大起大落的滋味。
管家傳話:“老爺,長公子來了。”
明珠回應:“好。”
“成德請阿瑪吉祥,請高大人禮。”
“納蘭公子大喜呀!”高士奇恭賀道,“是獲得了這次鄉試滿蒙漢同排同錄當中的第一名。”
——預料之中的事情,反而沒有特别高興。
這是容若心裡的真實想法。
“成德不負阿瑪額娘養育之恩,不負國子監諸師教導之恩,才能取得今日成績。往後,必将精進參加會試,再取佳績。”
“納蘭公子有驚世之才,日後成為殿試第一名,可是為滿人讀書人們揚眉吐氣吐氣啊!”
“謝高大人吉言。”容若坐到高士奇對面,“不知可否談正事?”
“公子請講。”
“高大人誠心來明府,成德感激不盡。皇上的文治大略正在行施的關鍵時期,需要高大人憑借一張巧嘴助力,成德懇請高大人能夠用話術牽制索黨、适推明黨。”
“公子慧心遠慮,竭力為父,本官沒有推辭的道理。”
“好,高大人與徐乾學同為江浙出身、同在翰林院為官,高大人日後是否有跟徐乾學連手發展江浙官僚集團的打算?要是有,成德勸高大人一句話:‘巨貪權臣’這四個,你擔不起,勿要成為徐乾學的玩物,被利用而不自知。’高大人,沒有人不渴望權力,變成權力的犧牲品不值得。”
“公子這般戳我痛處。”
“人總要有靠山,你追随我阿瑪是不會錯的。但成德還是那句話,不要指望徐乾學與你的同鄉之情,能給你帶來任何好處。說白了,就是徐乾學日後想設計針對納蘭父子的時候,成德希望高大人你依舊堅定地做明黨之人,不要動搖立場,也不要妄圖自立一派。”
“高某謹記在心,絕不背叛明珠大人!”
“無須說得太絕對,隻要在該做對的時候,不做錯就好。”
*
高士奇走後。
納蘭父子坐到了正座的左右,交心而談。
明珠懇切地對容若道:“兒啊,這次你高中鄉試第一名,沒能賓客盈門來府上相賀,是阿瑪欠你的。”
“阿瑪别這麼說,兒本就不喜歡太過熱鬧。”容若笑着,“高中的喜悅,一家人一起分享就好。”
“等明年春考,也就是會試放榜以後,阿瑪一定要讓府上喜慶之聲滿載、登堂之客人心所向。你,肯給阿瑪一個彌補的機會嗎?”
“嗯。”容若點頭,“兒永遠跟阿瑪一起共進退。”
覺羅氏帶着二公子和三公子過來。
“揆叙,揆方,你倆一同依照禮數,向長兄道賀。”
“是,額娘。”
“揆叙,揆方。祝長兄在鄉試中題名榜首,實至名歸。”
兩個小家夥向着容若一叩頭。
“同喜同樂。有家人的真摯之言,比什麼都好。”
容若起身,把正座的位置騰出來歸額娘坐,自己帶兩個弟弟坐到了側坐上。
“老爺,人心可見呐。”覺羅氏感受着真實的環境,“但是人生嘛,總不可能事事順坦、時時高光,這是咱們納蘭家前進路上的一道坎,邁過去就好了。”
“額娘說的沒錯,阿瑪千萬不要自責。”容若平和道,“苦心人天不負,就當有許多人是樂意前來明府道賀的,隻是礙于政治利益做了罷吧!”
“是啊阿瑪。”小揆叙道,“容若哥哥還是天下人的納蘭公子,天下肯定有很多人為他高興的。我能感受的到。”
見二公子如此懂事,明珠的失落感減少了大半。
“咱們一家子,好好過咱們的日子。”明珠堅韌道,“我明珠的人生,妻賢子孝,就已經是一大幸事。此外該求的和該争的,都在其次。”
容若忽然雙眸微潤,小揆方問:“容若哥哥怎麼了?”
“長兄喜歡聽‘一家子’這三個字,是高興啊!”
容若單手擦眼而過,定了定神,教導弟弟們道:“揆叙,揆方,一起為這個家盡力,一起為阿瑪和額娘盡身為兒子的本份。”
“夫人,本官想一家人一起去渌水亭坐坐,如何?”
“好,秋荷有秋荷的耐看。”覺羅氏欣然道,“容若,帶上弟弟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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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索府。
有貢院的差使來報:“恭喜索大人,二公子中了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