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成德之名,為臣的名聲,家族的名望……好似一座座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疼痛無比。”
那種心髒的刺痛感,隻增不減,輕呼吸無用,雙手捂着無用,駐足向天上的神仙求一份安然更是無用。
反而是觸發了更糟糕的頭痛,容若感覺自己像是洋鐘表的擺針一般,身體不自覺地搖晃,眼前模糊一片,消失了本應有的一切色彩。
終究,他還是沒有撐住,似一根輕羽,飄落到了澹澹水面。
“來人,快來人……”容若倒在地上,疼痛着,喘息着,掙紮着,拼力向外呼喊,“救救我。”
*
赫舍裡皇後的嫡長子承祜誕生之日,康熙皇帝大喜。
太皇太後孝莊,前朝與後宮,亦是同喜,賀:帝後嫡出有成,賀大清江山後繼有人。
“降生了,朕的嫡長子降生了!”
玄烨看着搖籃中的小阿哥,拉了拉躺在床上的赫舍裡皇後的手,面帶着對自己的嫡妻的感激與疼愛。
赫舍裡在嬷嬷蘇麻喇姑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向搖籃裡的小阿哥溫柔道:
“承祜,這位是你皇阿瑪,大清朝的康熙皇帝。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如今正走在大展宏圖、大略得施的道路上。”
玄烨笑道:“皇後怎麼光顧着讓承祜記得自己的皇阿瑪?也要多提提自己才好。”複轉向小阿哥道:“這位是你的生母、朕的嫡妻赫舍裡皇後。端莊淑慧,親善六宮,孝順太皇太後,是我大清實至名歸的賢後。”
蘇麻喇姑喜和道:“小阿哥不但有皇上皇後疼愛,還有老祖宗疼愛呢。咱們慈甯宮的老祖宗呀,也是早就把小阿哥的洗三、慶生宴、滿月宴都安排好了,就等着小阿哥快快長大,開口叫:皇阿瑪、皇阿奶和皇額娘呢。”
赫舍裡道:“臣妾謝太皇太後用心。”
玄烨陪伴着妻兒,喜得嫡子的愉悅久久持續。
回到養心殿。
玄烨忽然對曹寅道:“皇後誕下嫡長子有功,朕要大赦天下!”
曹寅立刻清醒相勸:“這萬萬不可啊,皇上!”
“有何不可?”玄烨執拗道,“這表示朕願意寬恕過去和展望未來,亦會讓得救之人心懷感激,以增加小阿哥的福報。”
曹寅大膽道:“太宗皇帝獨寵宸妃海蘭珠,在她的皇八子誕生以後,就立刻大赦天下,以暗喻皇八子會被立為皇太子。結果皇八子卻是沒有那樣的福氣啊!臣懇請皇上收回想法。”
玄烨一愣,怎麼能拿自己的皇後赫舍裡跟皇太極的宸妃海蘭珠比呢?一個是嫡長子,另一個是皇八子,母子身份地位和長幼次序完全不同啊!
但是顧及太皇太後孝莊的感受,玄烨心中有所斟酌,心情已經不似剛進來之時。
玄烨試探曹寅道:“你不會站在納蘭那一邊,見不得:索額圖和他的侄女赫舍裡皇後,在身份和尊榮兩方面,都遠遠勝于明珠和惠嫔吧?”
“皇上誤會,臣不是這個意思。”曹寅連忙從君側退了幾步,面對着皇上的禦桌稱臣,“隻是以為,皇上應當在取得更大的成就時,再大赦天下。”
“撤藩和平藩以後嗎?”
“是啊!撤藩和平藩能成,屬于皇上的大功一件,大赦天下自然可得萬民同賀。再者說,河運漕運暢通,天下糧草運輸無礙,天下航船往來自由之日,皇上也能夠以‘河工既成,四海升平’為由,再行大赦天下之舉。”
“照你的意思,隻要朕一生功績不斷,就能有無數次大赦天下的機會?”
“皇上是聖君,千秋功業日漸必成,萬古英名榮耀赫赫。切不可以貪一時之喜,而選錯了大赦天下的契機和時間啊!”
“有道理。”玄烨點頭,“曹寅,朕覺得你的為臣之道也不輸納蘭啊!”
曹寅心想:那不是被皇上您所逼出來的嗎?納蘭不在您身邊,我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伴君,能行嗎?都是臣子,都是奴才,誰不是一心為君呢?
*
明府之中。
袖雲捧了一碗湯藥來到容若身邊。
“袖雲擇了張仲景的方子,取丹參、川芎、紅花、桃仁來煎熬了這碗苦藥,對調理急犯的心絞痛最好,請公子趁熱飲下。“
容若便接過碗,将苦藥慢飲而盡。
瞧着空碗,不由得心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感來。
真但願自己的發病,隻在一時,被明珠傷的急火攻心而已,日後不會再有,也不會再犯。
“我倒在藏書樓裡之後,怎麼樣了?”
問罷,容若就細聽起袖雲的話來,想知道明珠是什麼反應。
原來,在那一日:
容若昏死過去好一陣子後,才被人發現。
一來是藏書樓本就建在安靜之處,下人們來往的少,不敢随便打擾裡面的閱讀向學之人;二來是明珠氣呼呼地走出來以後,對管家吩咐了一句話:“叫人不必去管長公子!本官就留着他在藏書樓裡思過。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再主動來找本官不遲。”
所以,容若失去意識之前,隻剩下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
——阿瑪,您真就一點都看不出我的心顫和絞痛嗎?
——合眼之後,一切都歸于黑暗的時候,那種空寂感勝過了痛感,此後我便是一切都不知。
後來,揆叙和揆方不見長兄回來檢查箭術,就去了藏書樓找長兄。
推開門,他倆才驚訝地發現,長兄不好了!
喚了好一陣子名字都沒把長兄喚醒,他倆馬上去找了額娘。
覺羅氏聞訊大驚,責備了明珠幾句之後,就立刻帶着人去往藏書樓。
明珠則是對着管家怒吼:“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把最好的郎中請到府上來,容若有什麼事,本官就責了你這耽誤的功夫!”
“額娘挂慮,阿瑪叫了郎中來之後呢?”
容若邊問、邊合上了手頭的一本《詩經》。
唯留下幾張依舊是空白的稿紙,不想在《渌水亭雜識》的樣章中,對“樂理常識”着一墨。
——這,算是對阿瑪的抵抗嗎?
——分明是細小而無奈,卻又逃不了避不開,好或者不好,妥或者不妥,全在一念之間,無須一絲弦上音。
袖雲曉得容若隻想聽跟明珠相關的話,就如實道:
“老爺沒有來瞧公子,夫人倒是日夜守着公子。袖雲問過管家,說是郎中仔細向老爺回了話,老爺對公子的情況詢問的詳實。管家還說,老爺心中,對自己把朝中黨争之事發洩在公子身上之錯舉,已有悔意。”
“袖雲,你去給阿瑪回話,就說:該吃的藥公子都吃了,該看的書公子都看了,該收的心公子也收了。一切都過去了,公子希望父子關系回到從前。”
“可要袖雲想法子引老爺來探望公子?”
“不必了。”容若品味着一份盼想卻不強求的心情,“父子各忙各的好,我備考順天府鄉試,阿瑪走他的鬥索之路,都忙起來就不會再生什麼矛盾了。”
“這些日子,膳食都是由小廚房送到公子房間的,今晚公子可要去廳裡跟老爺一同用晚膳?”
“好。我記得阿瑪喜歡吃什麼,叫廚房把燒鹿筋、荷包裡脊、筍絲扣肉煲、百合枸杞炒玉芹、帶魚落蘇、葵花籽芝麻焖飯、清炖雞湯,都準備好。”
“公子自己呢?”
“我跟阿瑪吃一樣的,自己注意着量,不要緊。”
袖雲出去後,容若來到窗戶邊。
一隻新置的玻璃魚缸裡養着數條小金魚,他微笑着用指尖去觸碰玻璃魚缸的壁沿,收下了一份“秋考,魚躍龍門”的好祝福。
【注1】
出自納蘭性德《填詞》。
被稱為“冬郎”的韓偓,一生遭際極為坎坷,而他的忠君愛國可與三闾大夫屈原相媲美。醒醉:公子表達“衆人皆醉我獨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