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如果我教了,你給禹畫師的心意就算不上是百分百。你跟禹畫師兩情相悅,為他做的點心不能參雜着我,不然對禹畫師不公平。”
“公子。”
“雲辭,點心,你能做到且做好。”
“嗯。”
“哦對了,一定要在我的‘飲水詞歌·素菜館’嘗那道新菜:蘋果炒排骨【注3】。皇上為我定制的,用蓮藕條和油條做成的素排骨很好吃,可惜我不能多吃,就當作是我省油了吧……民間的菜油每斤四十文,‘花鳥風月樓’改裝,幫工的工資每日七十文,那是因為他們在為明珠做事,所以阿瑪給的高。天下幫工和勞役的報酬低,買油困難,油經常反複用不舍得倒掉,長此以往,危害身體,這些我都知道。但是國計民生之事,皇上也要一步一步來解決,不能操之過急。”
跑偏的話題戛然而止,“雲辭對不起,我一不小心說多了。”
“沒有,公子說的對。我愛聽公子這些為國為民之言。”
“下次有機會再說,真想跟你一塊到皇上面前去說。但是現在,”公子指向前方,“雲辭你去為禹畫師準備‘糖蒸酥酪’吧!”
“好,謝公子。”
“格格客氣。祝你跟禹畫師‘像糖蒸酥酪一樣甜甜蜜蜜’呀雲辭!”
所以雲辭才願意花時間,自尋做法,自思竅門,全心全意去為自己喜歡的禹畫師制作這一盒:奶酪酥/糖蒸酥酪。
回到當下。
禹之鼎隻是小嘗了一口,就滿是驚喜,在唇齒留香的美妙感覺之中,他問:“這奶酪酥,是雲辭你親手做的?”
雲辭不在他面前提“光出主意、不教學”的納蘭,隻是反問他:“我親自下廚房做的,是不是更香?”
“我愛吃這個!”禹之鼎興奮道,“就好像是把牛奶蒸成了滑蛋一樣,但是更細膩、更甜美。上面的紅豆也好吃,紅豆表示相思相愛——”
禹之鼎忽然握住雲辭的手,“雲辭我知道,你在做這道點心的時候,滿心都是我對不對?你從頭到尾都在想我,包括最後添上紅豆的那一刻也是。”
“我好高興好感動。”禹之鼎轉而捂住自己的心髒,“真的好高興好感動,雲辭你真好,我也很愛很愛你。”
“我也吃。”雲辭張開紅櫻小唇。
“是……是,咱倆應該一起吃。”
禹之鼎另取了一隻小勺子,舀了一勺“糖蒸酥酪”送進雲辭嘴裡。
他看着她滿足的樣子,心中喜不自勝。
分别的時候,雲辭從禹之鼎口中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事實。
“雲辭我沒有告訴你,那幅獻給你阿瑪的《秋日獵鷹圖》是我畫的,不是太祖爺努爾哈赤那一朝的作品。上面的章,也是我仿刻的。”
驚訝歸驚訝,回過神來以後,雲辭反而高興。
“禹畫師,你做的好!不但是阿瑪,連我都被你蒙在鼓裡。更何況是我瓜爾佳氏祠堂裡的列祖列宗。”
“雲辭,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做什麼?你畫人物肖像的功夫越發爐火純青了,将來一定是大清最優秀、最有名的人物工筆畫師!我為你自豪。”
*
這以後,又過了兩個半月,納蘭容若編成《古抄本十二卷》。
徐乾學大驚,聞訊容若來府時,反過來對他以大禮相接待。
徐乾學大贊道:“即便是賢者和當朝最博學的大儒,編解此十二卷難書也至少要耗費八、九個月有餘,竟不想納蘭公子刻苦耐勞、慧海廣集,隻用五個月就将這項編解工程完成,真是有驚世之才啊!”
“照吾師的估算,八、九個月有餘豈非是到了秋考之日?”容若謙謙而問,“臨近考試,一心兩用可不好。”
容若心裡清楚的很,徐先生恨不得用近三個的季度的時間來消耗和掏空納蘭的身子骨,好讓納蘭垮掉,沒法參加秋考。
所以容若才精益求精,抽絲剝繭,傾注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心血,在短短五個月的時間裡,将《古抄本十二卷》一一經解、注釋、編修完成。
其中的難關和苦累,隻有容若自己明白:
遇到難懂的古文僻字和難覓的典故出處,就安慰自己說,李商隐的詩更難懂更晦澀更難明深意,所以這十二卷難書不算什麼,能夠啃下來。
遇到殘缺的不全頁面和難辨的真僞言論,就勉勵自己說,人生亦是如此,哪得處處順意與日日平和?所以這些缺失可以去彌補,照自己的理解來刊填或是從别的書中來找到所證;所以那些真僞可以鑒論,以一顆冰清的心為證就好。
遇見苦郁的一家之言和多維的百家争鳴,就提醒自己說,去劣存真,前人的發聲固然句句有可貴之處,不然也不能被稱為經典。隻是這幾千年來的滄海桑田巨變,有些聖人之語,必須用新的視角來看待和诠釋。
徐乾學領了容若往自家的“彙賢亭”走。
那個亭子,色深古樸,欄厚磚深,四周唯獨有一排側竹和數盆蘭花,徐乾學向來隻用來接待輩分比自己高或是學問比自己的人。
與容若一同坐下,煮茶相對,徐乾學心中莫名生出諸多雅緻感來。
他心想:這是沒道理的,納蘭性德作為一個晚輩,怎能與我這厚重中又帶着那麼些壓迫感的“彙賢亭”相融合?資曆老到者尚且對這個亭子心存敬畏,為什麼他這個年輕人能夠不亂陣腳?
“納蘭公子作為滿人,做成了這件連漢人學者都難以企及之事,真是塊未來翰林院的好材料啊!本官隻要一想到未來能與自己的‘愛徒容若’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就巴不得提前沐浴焚香,對我徐家的列祖列宗相告。”
“學生蒙幸,不敢愧對師恩。”
“哪裡哪裡?此乃師生同喜之事,該為天下人所贊揚啊!”
“有吾師的列祖列宗先一步肯首,想必你我為世人所認可也是順理成章。學生是否要随吾師前往内堂拜見徐氏先輩們?”
徐乾學隻感覺:自己的虛僞被納蘭性德駁訴到無話可說。
隻得默默飲茶來跳過這個話題。
*
一隻飛鳥鳴叫着從“彙賢亭”得八角翹頂邊飛過。
師生二人不約而同地朝外一望,然後相視一笑。
“不知納蘭公子的《古抄本十二卷》編解成果如今在何處?本官何時得以一覽?”
“容若已将自己的所成,包括正卷附錄、批注稿紙、勾畫草圖、閑作的吐槽小箋等,悉數獻給皇上。吾師可等聖閱之後,再去宮中的相關文院索取原本或抄本不遲。”
徐乾學忽然想大罵一通:
“納蘭性德,你當自己的大作成我翰林院的‘鎮院之寶’了嗎?繞來繞去将‘翰林院’說成‘文院’,分明是沒把本官放在眼裡!你就這麼有自信,康熙皇帝看過之後,能把《古抄本十二卷·編解》送往你口中的‘文院’,叫那些年紀比你大幾倍、閱曆比你深幾倍的大儒們翻閱學習?”
“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知道嗎?再說的難聽一點,就是恃君寵而驕!叫老一輩來尊崇一個後生輩的才華,太祖爺、太宗爺、順治爺三朝有過這樣的先例嗎?真真氣煞我也!”
容若至始至終沒有飲過桌面上的一口茶,哪怕徐乾學所選的,是他愛喝的碧螺春。
要是論心境,大抵是這樣子的:
何處碧綠總相宜?
料峭春風共一盞。
“吾師可知道皇上的脾氣?求賢若渴,尊儒重教。吾師深知如何教導容若、如何傳授容若以文道、如何從容若的作業中深究容若之想……所以,日後皇上若是把向‘文院’的諸位同僚講解《古抄本十二卷·編解》的重任給了吾師,還請吾師務必接下。”
容若對徐乾學深深一看,繼續道:
“吾師若見容若在《編解》之中犯了任何錯誤,請一定不要吝啬言語,在諸位‘文院’同僚面前大聲數落容若的偏頗之處就是。”
“納蘭公子心思細膩,才華灼灼,哪裡有讓本官挑錯的份兒?”
徐乾學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老師的才學必定在學生之上,吾師閱容若經卷,猶如葉卷風中,知其已在樹梢萬般熬曆,而不知其亦有飄零的憂。還請吾師抓住這片樹葉,勿讓其着地的太過匆忙。吾師可以滿足學生的願望否?”
“這是自然。”徐乾學臉上挂着一絲強作的微笑。
“容若告退。”
“你……這就要回去了?”
“是,謝吾師給了學生來‘彙賢亭’一坐的機會。”
“你是對本官,還是對這個亭子自稱學生?”
“容若一直都是學生。容若告退。”
*
徐乾學站在家門口,看着容若騎馬遠去的背影。
恨恨道:“公子一騎絕塵,遠甩他人,當之無愧是本官的好學生!”
納蘭啊納蘭,本官明明想害你,卻成就了你,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腿。
一想日後本官竟成了“作為老師,卻拿學生的著作出來,向翰林院的衆同僚們做講述”之人,真是五髒俱焚地在心頭卧着一股火氣!
這個先例,别說是大清朝,就算是曆朝曆代的“文院”,怕也是沒有的。
本官為何偏偏當了這——
師述徒作的第一人?!
真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臉啊。
徐乾學歎完,背着手往回走去。
而等到徐乾學終于尋的一個機會反擊納蘭父子時,已經是公子中舉之後的事情了。
【注1】“到時候你躲哪兒?我的鵝暖被裡側嗎?”容若有預見性的話,見第29章。
【注2】雅室名字“雨霁天明”,出自納蘭性德《雨霁賦》。
【注3】康熙朝素菜,納蘭首嘗:蘋果炒排骨。見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