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着辨析道:“出使琉球跟宣旨琉球是兩回事啊!禹畫師你……”又轉向樸爾普,“阿瑪,都怪你,把禹畫師逼成這樣不知所想。”
然而,雲辭并不知道——
其實禹之鼎沒有胡說八道,更沒有想入非非,他将自己的目标付諸實踐,在康熙二十一年到二十三年之間,确實是身負皇命出使了琉球。
隻是,等到禹之鼎回來之時,距離容若仙去僅僅一年,他所能留給容若的,也隻是一幅嘔心瀝血、聲淚俱下的肖像畫【注1】而已。
接下來直到飯局結束,禹之鼎跟樸爾普之間的相處還算順利。
跟雲辭告别時,禹之鼎戀戀不舍道:“雲辭,我舍不得走,但是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雲辭送禹之鼎走出了好長一段路,道:“跟納蘭相關?還是?”
“不是。”禹之鼎駐足,“那個……索二公子格爾芬給你送花,是怎麼回事?”
“你理會他做什麼?”雲辭忍不住笑,“我隻當他是憑借心情這麼做,不當他想表白,畢竟他在納蘭面前說過:對雲辭一見鐘情,但不求愛爾得爾。”
“我算不算是多了一個對手?”
“當然不算啊!”雲辭信誓旦旦道,“我心裡隻有禹畫師你一個人,我阿瑪隻認納蘭一個‘賢婿’,而納蘭又不跟你搶我,所以禹畫師你沒有情敵!”
*
容若憑着記憶彩繪了半卷周之冕的《百花圖卷》,然後就覺得自己像是犯了春困一般,倦倦想睡。
“我原本想進宮去見皇上,但是覺得乏累,甯願作罷。”
容若坐倚在窗戶邊,窗台上擺着幾塊自己收集的紋路獨特的小石塊。
“公子進宮是為了什麼事?”
袖雲拿着一隻團扇陪伴在側,輕搖為公子解困。
“皇上非說赫舍裡皇後懷的是小阿哥,要跟我商量着給小阿哥取名。我說帶個‘承’字好,既有‘承恩’聖誕為嫡長子之喜,又有開啟後續福報之緣。皇上大喜,提筆就寫下了:承祜二字。”
“可是——”容若說起當時場景,略遺憾略搖頭,“梁九功梁公公看錯了眼,把‘祜’字念成了‘枯’字,說:‘萬歲爺,承枯這個名字好啊,奴才這就去告訴太皇太後和皇後娘娘。’皇上立刻就來了氣,怒喝:‘梁九功你大膽!成枯?未能健康成長而被催枯,你是在咒朕的嫡長子會夭折嗎?來人,拖出去打十二大闆!’我想勸皇上,皇上就先一步一并責了我:‘納蘭性德,你也給朕滾!朕現在心情不佳,你再不走,也一并領十闆子去!’所以我就回家了。”
“現在事情過去了三天。”容若琢磨着,“也不知道皇上的火氣消了沒有?小阿哥的名字會不會變?”
袖雲道:“公子擇字妥當,皇上選名也合适,想來小阿哥的名字會照着‘承祜’來定。”
“我呢,希望小阿哥無病無災地長大成人,最好是惠兒也能盡快有身孕,那小阿哥就能有個玩伴。”
“公子怎麼也跟皇上一樣,當惠嫔娘娘要生的第一胎也是小阿哥了?”
“阿哥或者公主都好,皇家本就該多子多福。”
“公子可想過自己要怎麼當個好阿瑪?”
“雖是遠了些,但是我希望能找到‘一家子’的感覺。不管是正妻、側室,還是侍妾,不管是所得是男孩還是女孩,一起生活,一家子長歲安甯、平和喜樂就好。”
這麼說的時候,容若臉上帶着憧憬和微笑。
——皇上要雨露均沾整個後宮,我隻需面對八旗制度裡的“一妻四妾“就好,比皇上輕松多了。
——皇上要考慮立儲之事,我隻需像阿瑪培養我一樣、盡心栽培子嗣就好,比皇上少費神多了。
容若坐回畫桌,提筆在半卷憶繪的《百花圖卷》的空白處寫下一首詞。
《千秋問·卷上花》
春心盡處盡沾衣,細雨忍掃忍向窗。參差生長百花豔,本應着泥,紮根離軸卷。曲陌斜晖,嚼覺慵懶味,一筆罷卻。
錦茵多絮搖風散,落出空容,芳菲豈能事均勻?神遊如此,無需返,惠風存。神女尋路去潇湘,醉拍霓裳倒金樽。還看,從不凋零此花身,滲紙半寸。
*
數日後。
養心殿内,玄烨一見納蘭主動來了,忍着滿心歡喜,對他嘲諷了一番:
“你在家讀書編書吹渌水亭的風,可真閑啊!知道明珠和索額圖在朕的朝堂上如何互不相認、互不相服嗎?你說朕支持你,還是心疼皇後好?一個是你阿瑪,一個是皇後的叔父。”
納蘭來到玄烨身邊,一邊拿起解題稿紙來看、一邊回應道:
“皇上要是把明索兩黨的頭領和将領都看清了,還能用誰啊?隻會覺得人人都帶着一身毛病,不堪多用和重用。”
“你完美。”玄烨擡頭,“朕用你不是正好?”
“皇上要是打着心底裡願意,臣自然是萬死不辭。”
隻是納蘭心裡清楚:礙于明珠的權柄和權重,康熙皇帝是不可能向自己這個側臣傾斜太多的,一切“重用”之言,無異于是一張無法兌現的銀票。
此時,梁九功從外頭進來,跪地道:“奴才命大,回來養心殿伺候萬歲爺和納蘭公子了!”
玄烨問顧問行:“顧總管,梁九功是你的徒弟,你有何話說?”
顧問行道:“回萬歲爺,梁九功看錯說錯您給嫡長子取的名字,實在是罪該萬死!但是看在他已經反省過了的份上,就罰了他的月俸算完吧?”
“好!”玄烨看着跪地之人,“梁九功,朕的嫡長子的名字是朕跟納蘭一并取的,有朕的才略和納蘭的文采,将來必将成為衆阿哥中的佼佼者,繼承——”
“皇上,”納蘭叫了一聲,“臣以為梁公公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必把話說全。”
——否則,“繼承大統”這四個字說出來,不利于後宮安甯,也不利于前朝人心穩定。臣要是不打斷,就是沒盡責。
梁九功磕頭道:“奴才謹記萬歲爺的話!謹記萬歲爺的嫡長子名叫:承祜。”
“你下去吧!等闆子打過的地方都痊愈了,再回來。”
“奴才謝皇上。”梁九功感激涕零地退下了。
*
菩提樹下。
玄烨跟納蘭一并坐下,背靠大樹主幹。
“朕的皇阿瑪偏愛董鄂妃,在董鄂妃誕下皇子的時候,竟然歡喜大叫:‘朕的第一子誕生了!’結果董鄂妃的兒子終究是福薄,早早夭折。朕一定不要做皇阿瑪那樣的皇帝,赫舍裡皇後能夠懷上嫡長子是朕的福氣,朕要拼盡全力保她們母子平安、保承祜順利成長。”
說着,玄烨又開明地道出一句話來:“朕也會多去惠嫔的延禧宮,讓她也早日誕下皇子。”
納蘭問:“臣想問皇上,為什麼急着給嫡長子取名?”
“方便叫。也能讓大家有個共識:康熙皇帝重視皇後,重視嫡出。”
“太皇太後和皇後娘娘對‘承祜’這個名字,滿意嗎?”
“很滿意。朕原本想改,但是改不動啊……你一字珠矶,朕一字定意,承祜二字,再好不過。”
納蘭半仰着頭,看着天際。
“雖然平日裡被叫‘納蘭’或者‘容若’多,但臣跟朋友之間通書信,一概署名都是:成德。‘成德’這個名字是阿瑪明珠取的,來自《易經》,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注2】”
“這是《易經》裡的乾卦呀!乾就是天,天子就是朕,明珠有先見之明,叫你好好輔佐朕。”
玄烨來到納蘭面前,拉下了納蘭仰望的目光,他讓他水平注視着自己,道:“納蘭,你的舉止和言行,都堪稱完美的表率,你在成就自己的德行之名的同時,不可忘記朕和朕對你的期待。”
“阿瑪飽讀詩書,給我取過一個小名叫冬郎。俗人們隻當是我出生在寒冬臘月所以那麼叫,皇上可知道我阿瑪的用意?”
“你愛李商隐,所以朕為了你也深讀和細拆李商隐的詩。其中有這麼一句: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用的是‘雛鳳聲清’的典故,韓偓小名:韓冬郎。明珠希望你從小就是個像韓冬郎一樣的神童,時至今日,你名滿天下,早就勝過韓冬郎千萬倍了。”
“幸好皇上從未叫過我:冬郎。”納蘭對玄烨抱着些感激,“因為我不喜歡參照物,我就是我,犯不着跟韓偓做比較。”
“朕永遠叫你:納蘭。”
“什麼時候有機會,皇上也給我一個特權:直呼‘玄烨’這個名字吧?”
“你現在不是已經把朕的名字叫出口了嗎?算作是第一次用了特權。”
在君臣的笑聲中,納蘭沒有想到——
接下來。
自己的名字“成德”,竟然被父親明珠打破了一向的理解。
自己……的的确确是被明珠的某些話【注3】傷到了。
傷的深,甚至叫袖雲去拿了救心藥來服……才将苦楚緩解過來。
【注1】
肖像畫:是指禹之鼎畫的《納蘭君笑顔圖》
畫中納蘭容若面帶微笑,笑容被禹之鼎不經意地捕捉,遂當面成畫。容若之所以會笑,背景是:自己把圍棋老師淩元煥推薦給吳祚興做幕僚。這是容若成人之美,所以在辭别淩元煥的時候,難得一笑。之後不過數月,容若就仙去了。
《納蘭君笑顔圖》先由淩元煥保管,後歸顧貞觀所有。
【注2】
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把修養、成就道德作為自己行動的目的,每天都體現在行動上。這是對“納蘭成德”的名字的釋義,“成德”暗示品行高潔的他,當之無愧是:大清第一陪臣、康熙第一側臣。
【注3】
明珠對容容說了什麼,見第70章《明珠管束兒備考,皇後順利誕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