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一跪,磕頭道:“奴才的腦袋萬歲爺過後再砍不遲,還是納蘭公子要緊啊!公子往太皇太後那邊去了……”
玄烨指着梁九功,忍着沒有踹他一腳。
——這才過了幾天呢?
玄烨想到了顧總管的提醒:“萬歲爺,您的陪臣需要您的保護。”
那時自己還信誓旦旦地說:“朕有辦法。”
當下竟然一下子應了驗,真來了危機,可是朕沒辦法啊!
“禁書之令”下了就不能收回,朕的納蘭不會真的被推崇張岱的激憤“前明壯士”給刺殺了吧?
“愣着幹什麼?”玄烨指着顧問行師徒,“朕和皇後一同去慈甯宮。”
“是,臣妾陪着皇上。”赫舍裡牽住玄烨的手,穩住丈夫的陣腳道,“一切會迎刃而解的。”
*
慈甯宮。
“納蘭性德,給太皇太後請安。向太皇太後請罪。”
“孩子,起來說話。”孝莊對納蘭招了招手,“坐到老祖宗身邊來。”
“是。”納蘭起身上前,“謝老祖宗。”
孝莊對納蘭很是疼愛,一點不想聽納蘭的自責之言,隻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盤着念珠的溫暖掌心中,讓他安心。
“老祖宗啊,不想問你哪裡錯了,而是想問你打算怎麼辦?”
納蘭想了想,道:
“我要是主動采取措施自救,就相當于告知天下的讀書人,皇上做錯了;我要是乖乖回家坐以待斃或是提心吊膽地等人保護,就等于我真的是個敵對漢人之學的罪人。”
“所以我想,這事還得是有份量和有威望的漢人大臣站出來,為皇上說上一番圓的上号的話出來才行。我的老師徐乾學,在漢人心中頗有口碑,要是老祖宗能夠敲擊敲擊他,讓他為學生納蘭性德正名,那我相信自己就不會落入四面楚歌之中。老祖宗覺得好不好?”
孝莊點頭道:“你經過思慮的想法,自然是有你的道理。”
納蘭在太皇太後慈祥的神色中,應道:“是。”
孝莊拿出事實問納蘭:“孩子啊,你應該知道老祖宗因為你祖王父多爾衮的緣故,忌諱文人張岱,你為何不但自己看張岱的書,還跟皇上分享書中所得?”
“請老祖宗原諒。”納蘭低頭,“我讀書興趣廣泛、多方渴泉,所以看了張岱先生的書;因此也讓皇上有所涉獵、給皇上出了天文學算術題,使得皇上因為解題不順而遷怒于書作《夜航船》且下了禁書令,是我的錯。”
納蘭補充道:“我光顧着跟皇上分享自己打開的眼界了,沒有考慮到皇上的真實感受和可能會有的後續行動,是我處事欠妥。”
“難道皇上就一點錯都沒有嗎?”孝莊反問,“他刻意讓你變成‘前明士人’的憎恨對象,說白了不是因為他心虛和沒有底氣嗎?玄烨,霸氣的外在底下,是一顆怕輸的心啊!”
“我明白。”納蘭顯得通透,“所以得知事情之後,我想的是為皇上解憂,而不是:斥問皇上為什麼拿納蘭做擋箭牌?這麼做之前為什麼不跟納蘭商量?在老祖宗胡說和栽贓張岱,說張岱寫書之目的就是為了誤導納蘭、讓老祖宗您為納蘭善後。”
“我是替皇上慶幸啊!”孝莊拍了拍納蘭的手心背,表示肯定,“幸好皇上身邊的是你。孩子,于公于私,你都無可替代。”
“苦了你,這回是皇上做的不妥當。”
“皇上的話就是聖旨,不管是誰都要照辦。如果收回成命,就會叫想挑釁皇權的人有機可乘,不利于龍椅安穩。為了皇上的皇權不被颠覆,我受點苦不算什麼。”
孝莊對掌事宮女道:“蘇嬷嬷,你去把皇上給我叫來!”
蘇麻喇姑問:“回老祖宗,皇上今日往内務府去了,專門為您挑選聖壽的賀禮呢。”
“皇上要是能讓我這個皇祖母省點心,我也算是能過個舒心的聖壽了。”孝莊聲線鎮穩道,“我從皇上還是這麼高時候——”
孝莊伸出手來一比,“就開始管束他,教他怎麼當好大清的掌舵人。如今看皇上做事越來越随着性子,我是一面盼着他能夠有所改變、一面反思自己做的不夠啊!”
蘇麻喇姑問:“老祖宗是為皇上付出最多的人,怎會做的不夠?”
“就是因為付出太多,才造成了皇上今日的性格啊!”孝莊話裡有話,“皇上會如此,何嘗是因為身邊有納蘭?更是因為我這個皇祖母把江山和政績、霸業與雄心、君道和君行,對他灌輸的太過……”
蘇麻喇姑才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匆匆而來的玄烨和赫舍裡皇後的身影。
她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按着禮數把皇上和皇上往殿内引。
*
玄烨踏入慈甯宮正殿,見納蘭坐在孝莊身邊,緊張的心情瞬間放下了一半。
“孫兒/臣妾給太皇太後請安。”
孝莊用眼神示意赫舍裡皇後到一邊坐下,然後對玄烨罰道:“皇上,你就原地站着。”
玄烨雙手一垂,應了一聲:“是。”
孝莊責道:“皇上一面籠絡漢臣、讓漢臣籠絡漢人,另一面就把漢人的著述給禁了,失信于人如何為君?”
玄烨這回倒是沒把責任推卸在納蘭身上了,而是向孝莊認了錯。
“孫兒因為解不出天文算術題而生氣,所以禁了張岱的《夜航船》,這倒是其次。天下之漢人不可勝數,其中多有玩弄文字之輩、欲結黨為惡,蠱惑人心,敵對大清。孫兒拿張岱來開個禁書的先例,就是為了警告那些自作聰明的漢人士人們:不要妄圖‘以筆’來與大清做對。”
納蘭起身,站到了玄烨身邊。
“臣明白皇上的意思,漢人之中,可用之人和衷心之人,已經歸于朝廷;剩下的隐逸之人和張狂之人,是兩個極端,不肯向大清低頭、也不願被朝廷招安,隻想着以文明志、以嘴正骨氣。是時候讓那些人聞風而動了,他們一旦為張岱出頭,朝廷正好能把暗處和顯處的危險分子都一網打盡。”
“對,朕就是這個意思。”玄烨看着孝莊,“朕不是刻意犧牲納蘭的安危,而是為了時局考慮。”
玄烨發心道:“孫兒以為,國家文治,應以推廣經學為主,那些三教九流、雜學不粹之書,可留而不可大範圍傳播。”
“孩子。”孝莊趁機問納蘭,“你可願意擔負起整理、修訂、編撰經學的重任啊?”
“回太皇太後,願意。”
納蘭對前景如此規劃道:
“臣有這樣的打算:在參加科舉之前,編完《古抄本十二卷》。等到考取功名,入對應官職之後,與同僚們一起為翰林之事。”
“另外,臣還下定了決心,在自家編寫《通志堂經解》和《渌水亭雜識》,以正經學之正道和正雜學之理據。”
——納蘭不可以入翰林!考了第一名也不許!
玄烨在心中嘶吼出這麼一句話來。
在玄烨看來:納蘭隻能留在身側,相伴相随,放什麼位置去當什麼官都不合适。
孝莊問:“皇上在想什麼?”
玄烨一看身邊人,道:
“朕沒想什麼,就是想看看納蘭的本事。反正禁書令朕已經下了,收不回了。”
“納蘭置身其中、首當其沖,他沒叫朕給他主持公道、也沒在皇阿奶面前說朕的不是,可見他是不怕死、不怕那些想為張岱出頭的恨不得暗殺了他的‘前明壯士’們!”
——皇上,你知道“不怕”跟“不安”的區别在哪兒嗎?
——我現在是不安,惴惴不安。
納蘭沒說話,真要反駁玄烨,還真拿不出措辭來。
“玄烨,納蘭,你倆跪安吧!皇後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孫兒告退/臣告退。”
*
君臣一并走在去書房的通途中。
“朕聽說你現在一套衣服就要花五萬金,”玄烨對納蘭笑道,“那日後朕打三藩,是不是要去你家裡向你要點錢、來置辦軍饷啊?”
“皇上明知道是有人造謠。”
“朕的福建水師,造一艘戰艦才申請朝廷調撥軍費十五萬金。”玄烨挖苦納蘭道,“朕的禦敵裝備,呵呵,不過是跟納蘭公子的三套衣服等價。”
“皇上要是較真,那我就無話可說了。”
“你編寫《通志堂經解》的經費,要不要朕給你出?”玄烨換了副正經的态度,“你不是不想麻煩你阿瑪明珠嗎?”
“《通志堂經解》我還沒有開始着手,等到具體的編撰規劃出來、上呈皇上閱覽批示以後,再談論開銷之事不遲。”
“你還知道叫朕閱覽批示啊?”
“應當的。”
“應當的?是為臣本份應當,還是為君有責應當?”玄烨不依不饒,“納蘭你編寫《古抄本十二卷》前後,怎麼沒有問朕的意見?”
“《古抄本十二卷》相關的經典,是徐乾學徐先生送來的。他的本意不是為我揚名聲,而是想累垮我,所以我不想皇上多過問編書的經過,隻想把最後的成果刊印出來、交給皇上看,這就夠了。”
“好。那朕就準了你的意思。”
玄烨駐足在距離書房百米處。
“你要寫的《渌水亭雜識》,跟曆朝曆代的同類書籍相比如何?”
“我自然是希望能做到最全最好,隻是評價權在世人手中。”
“朕給你一個特權,皇宮裡的書,你可以随便看、随便取。”
此話一出,玄烨就看到了納蘭高興的神情:
能得納蘭發自内心的一笑,别說是一個兩個特權,十個朕也給的起!
朕做朕的明君、做朕的藍圖、做朕的千秋偉業;納蘭做他的賢臣、做他的學問、做他的一世名聲。如此就好。
“你回家去吧!朕今天不留你了。”
“是,納蘭告退。”
【注1】《渌水亭雜識》中,納蘭性德記載道:“日本,唐時始有人往彼,而居留者謂之‘大唐街’,今且長十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