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毫無預兆地——
傳來了“鳌拜在天牢暴斃”的消息。
太和殿内外,群臣皆驚。
在康熙皇帝上朝之前,百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正殿之内,明珠和索額圖分列前排。
二者相互端着一副官姿,終于從冷面以對過渡到了舌戰。
“明珠大人,你真不為自己的長公子容若的命燈積點德嗎?”
索額圖這麼說,等于是給自己周邊的官員們明示:鳌拜就是明珠所殺,明珠這麼的幹的原因,無非是打擊報複鳌拜口中咒容若的谶言。
“鳌拜之死,與我明珠無關。”
明珠應的簡練,但是深深感受到了來自四周的目光的灼痛感。
那些目光,好似全都帶着質疑,認為:
新任的刑部尚書果然狠絕,為了愛子,真把已經淪落為階下囚的鳌拜給“神不知鬼不覺”地結果了性命。
“難不成皇上下的密旨?”索額圖一臉諷刺,“呵呵,你别為自己開罪了。”
“天譴也好,皇命也罷。”明珠一仰頭,“鳌拜死了就是死了,事實面前容不得像你這樣——故意開散話題的亂臣嚼舌根子!”
“你說誰是亂臣?”索額圖被明珠的話一氣,“明珠你不抓緊時間調閱前朝遺留至今的冤假錯案,反而殺鳌拜給衆人看,是不是想顯擺自己頗得聖心的威風?”
“索額圖,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鳌拜是我明珠殺的?”
“你有心殺鳌拜,又豈會讓我找到證據?”索額圖反問,“你把鳌拜一殺,長公子容若的寒症就‘藥到病除、永絕後患’了嗎?嗯?”
“我兒量大福大,鳌拜的毒舌自然是咒不了他。”明珠指向穹頂,好似請天公為證,“鳌拜會落得一個‘咒人害己’的下場,完全是自找和報應!”
此時,響起了司禮大太監的一聲高喊:“皇上駕到——”
明珠和索額圖立刻停止了鬥嘴,拍了拍朝服上的灰塵,與滿朝文武一同向康熙皇帝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烨威嚴地往寶座上一坐,中氣十足道:“衆卿平身。”
在萬衆之上,玄烨開口道:“佞臣鳌拜暴斃,是為天意,作惡者,天誅之,順應了常理而已,誰也不許多議!”
索額圖冷看了明珠一眼,在心裡罵道:“皇上果然是給你,呸,是給你兒子撐腰的!”
玄烨繼續道:“接下來,朕有言實行,着手處理漕運和河運之事。衆卿有何看法,站出來直言就是。”
看見明珠第一個站出,索額圖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在他看來,就跟是明珠早知道了天子會問什麼,已經準備好了話術去應對一般。
隻聽見明珠道:
“啟禀皇上,治水為安邦之本。臣聞有一能臣名叫:靳輔,耗時兩個月有餘寫下《治河八疏》,可當重用。”
“臣從靳輔口中聽得:治理黃河,當以‘束水攻沙’為先,以在主堤之外再築建圍壩為輔。另外,還需将精力放在黃河的中段之上,開挖中河,讓南北行船、商船、官船避開沙多水淺之河域,從新挖的河道通行,才是提效節能之佳策。”
玄烨聽罷大喜,認同道:“明珠大人言之有理,朕正好有意讓靳輔來擔任這項差事的總指揮。”
此時,于成龍站出來道:“啟禀皇上,臣反對靳輔之策、亦反對明珠大人之言。”
明珠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卻想:好一個于成龍,到底把自己當了誰,有幾分把握敢在皇帝面前駁訴本官?
玄烨道:“于大人,你若是有不同意見,直說就是。”
于成龍拱手道:“臣以為,治理黃河,當以疏通海口為主,緩解水流壓力才是防止水災泛濫的關鍵,絕非靳輔所言的‘中段為主’之下策啊!”
明珠冷道:“于大人是覺得朝廷撥不出銀子來嗎?靳輔之策,無疑是費銀子和費人力,但你之策,錢和人是省了,卻是不能治本!”
玄烨道:“朕認為,應先行靳輔之策,以觀後變。”
“皇上英明。”
明珠響應完天子,複對于成龍道:“先後有序,于大人若是對靳輔對我明珠看不順眼,大可以在我方治河無功之後,再發揮用武之地不遲。”
于成龍怒斥明珠道:
“明珠,你先為愛子容若而惱殺鳌拜,後為逢迎皇上的河運漕運之想而舉薦靳輔,全憑一己私欲,簡直不配為臣!”
玄烨朝大太監顧問行一使眼色,顧問行就站了出來,代康熙皇帝道:
“住口吧,于大人!”
“口無遮攔,君前失态,此第一錯;不聽聖言,再提鳌拜,此第二錯;以下犯上,未有實據而辱罵朝廷命官,此第三錯。理應當着群臣的面掌嘴二十!”
于成龍自然是不服也不從。
玄烨就從寶座上站了起來,然後走下銮階,一步一步走到于成龍面前,對他警告道:
“朝堂是可以說話的地方,但你記着:朕想聽的,都是些經過深思熟慮之言,而非你這些帶着怒火的不平之語。你自行退下吧——”
*
明府。
明珠回到家中,瞧見了坐在渌水亭中手執一卷、模樣似雕無需用過多美好的詞句去描述的翩翩公子容若。
他心中有種感覺:好像看得見兒子的時候,無論是離的遠還是離的近,自己都能夠很快地安靜下來,心中的許多火氣和愠怒,都能夠減少一半、甚至完全不見一樣。
明珠自嘲了一番。
——我的容若怎麼成了個觀賞品?
——可是容若确實是耐看、也耐品啊!
明珠坐了過去,聽見容若道:“兒坐在渌水亭裡,聽聽雕石的聲音也極好。”
“你不愛鋪張,不然家裡應該張燈結彩一番,顯顯你的生辰的氛圍。”
“阿瑪你說,雲辭格格的生辰是不是跟兒一樣,在一群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賓客中度過,唯獨不見年紀相近的八旗格格、世子一同來玩?”
“玩?”明珠失笑,“用錯詞了,容若。”
“放開性子、暢所欲言、嬉笑怒罵、處之不羁,不就是一個‘玩’字嗎?”容若釋卷托腮,問父親,“哪錯了?”
“大抵是沒錯。”明珠拿起桌面上一隻炸闆栗吃,“隻是這個‘玩’字,不像是我明珠的兒子會說的。”
“好吃嗎?”容若問,“這個點心,皇上覺得是自己獨創的,實際上兒在‘飲水詞歌·素菜館’嘗過無數次。”
“那阿瑪現在吃的——”
明珠在心中琢磨:是你叫素菜館外送的?家裡的小廚房做的?還是你親手做的?
“阿瑪答我,好不好吃?”
這麼央求明珠的時候,容若覺得自己像是個小孩子。
“好吃。”
明珠心中一震,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回普通的父親,竟有些喜悅。
“父子之間偶爾有幾回不拐彎抹角的對話,不也挺好嗎?”
容若倒是盼着明珠能多吃幾顆。
“阿瑪方才還猜,要是眼前的炸闆栗都是皇上賞你的呢?你怎麼就乖乖地接了?所以不可能是皇上。”
“當成皇上的賞賜也沒什麼不好。”容若笑道,“就好比是皇上暗暗殺了鳌拜、卻讓阿瑪你背負了一個‘疑名’一樣,總要有那麼一些君臣默契,未打招呼也能彼此揣摩透徹的君臣默契。”
明珠在容若面前小聲道:“皇上殺鳌拜,那是為你呀!”
容若卻是很堅定地道:“皇上為我,我為阿瑪。”
那盤“香酥炸闆栗”靜靜地放置在桌面上。
伴着公子的笑顔,伴着一卷書香,伴着明珠的覺察。
這便是《明珠家事》中的:
容若素愛菩提子,取栗小炸,似其形,雅名曰:笛月參菩提【注1】。
一日渌水亭雅坐,見父歸,邀父嘗之,不言親手所制。明珠奇之,知後贊曰:“吾之為君,盡股肱;吾子為吾,謹謀略。至幸。”
*
晚上,明珠一家子圍在室外的亭子内吃火鍋。
覺羅氏問:“老爺,皇上先是決意囚鳌拜至死、後又暗下指令殺了他,是何意啊?”
“皇上對鳌拜的三十大罪狀是氣,對鳌拜毫無理由地——”
明珠原本想說出“咒容若折壽早亡”這句話,但是顧及兒子感受,就改口道:“口出傷交情之言是恨,恨之所及,殺之方解氣。”
覺羅氏揣測着道:“皇上跟容若之間,交情能淩駕于君臣之情之上嗎?”
“我明珠曾怕自己步步高升會影響容若的任職,如今卻覺得容若隻要跟在皇上身邊,有職無職都好。”明珠笑看兒子,“阿瑪沒說錯吧?”
容若道:“借阿瑪吉言,兒覺得即便是伴君,也是自由最好。”
“阿瑪,容若哥哥喜歡像渌水一樣的自由,奔騰自天上而來,落地而生生不息、流長而瞬息萬變。”小揆方道,“我希望皇上不要給容若哥哥一個錯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