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當日。清晨。
容若前後隻睡了一個時辰左右,除開未完全熟睡的時間,也就是潛睡了一陣子罷了。
袖雲伺候公子更衣梳洗之後,照着滿人的習慣,給公子拿了一個未削皮的紅蘋果。
“公子咬一口蘋果,歲末平安,來年也平平安安。”
吃過蘋果,容若輕聲問:“袖雲,你看我現在的氣色可好?”
“曹寅曹侍衛說:納蘭公子貌姣好。袖雲覺得——”她對着容若凝眸而看,“公子如今看着氣色尚好,就是放在嚴冬還需要多些内調才是。”
“那就好。”容若放心一笑,“怕見憔悴藏着,宿起而不敢碰鏡。”
*
養心殿内。
玄烨一身盛裝。
玄烨仔細聽着禮官陳述除夕這一日的“項典提醒”,把“要做的事”和“要遵的規矩”都記在腦海裡。
等到禮官推下後,玄烨問顧總管:“納蘭怎麼還沒來?”
顧問行應道:“萬歲爺,您上午是賞賜王公大臣和接受王公大臣們的賀拜,下午是接見皇族宗親和外藩大部要員,等到了夜晚才能見到納蘭公子。”
“皇阿奶不是準了納蘭全天跟在朕身後嗎?”
“太皇太後的意思是:準了納蘭公子‘除夕進宮’,奴才沒聽見‘全天伴駕’四字。”
“朕要——”
玄烨還沒有說出“召納蘭立刻進宮”這句話,就看見一等侍衛圖爾深匆匆而來,像是有要事要報。
“何事?”
“啟禀皇上,奴才接到可靠情報,有一衆蒙古兵馬悄悄駐紮城外,受鳌拜調遣。”
玄烨并未吃驚,而是反問:“鳌拜不是讓蒙古順從滿人禮制的功臣嗎?當年正是鳌拜施了壓,才讓蒙古人削發留辮。蒙古應與鳌拜關系不融才對,怎會聽鳌拜的話?”
圖爾深道:“皇上,值此佳節之際,鳌拜未經允許而在城外安排兵馬,豈非暗存謀反之心?不可不防啊!”
“你以為朕不想防嗎?”玄烨依舊冷靜,“這個時候朕如果跟鳌拜兵戎相見,滅了那衆蒙古兵馬,不得見是立下武功,反而會叫蒙古出身的皇阿奶陷入兩難;反之,朝廷的大軍要是浩浩蕩蕩出城滅敵卻撲了個空,就是正中鳌拜有意洩露風聲的圈套,必将見笑于群臣,失信于周邊部族,何以立威親政?”
“恕奴才直言,鳌拜有鳌拜的部署,皇上有皇上的判斷,進退并非在彼此的推測之中,而是在那衆兵馬為何敢殺到天子城下來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玄烨在心裡琢磨起來:
若是圖爾深探得的消息為真,那為何理藩院沒有任何動靜?
而蒙古要員早已到達宮中,已對太皇太後行過朝拜之禮,若是他們真的放任‘某路兵馬’聽命于鳌拜,那就是違背了祖宗家法的錯行,必将獲罪,怎麼也說不通啊!
蒙古要員朝拜太皇太後前後,并未帶特使而來。由此可以猜測:他們并不想與大清談條件或是要特權。那麼,那路服命于鳌拜的“蒙古兵馬”,真的是來自蒙古部族嗎?還是鳌拜别有心機的僞裝,想要刺探于朕?
“去叫納蘭進宮,朕有要事跟他相議。馬上,你親自去!”
“是!”顧問行應完,又叮囑了玄烨一句,“萬歲爺,馬上就到早膳時間了,奴才想着皇後娘娘已經去慈甯宮給太皇太後請安了,您千萬不要忘了規矩啊。”
“知道了。朕現在就過去。”玄烨起身移位,“朕今日,事事都會守着規矩。”
*
顧問行才走,禹之鼎和官雲辭就一并在養心殿外求見皇上。
玄烨因為趕着去慈甯宮給孝莊請安和陪皇後一起用早膳,所以步履匆忙,并未在意雲禹二人之間的情分。
“臣禹之鼎謝皇上救命之恩!”他跪在地上,雙手高捧一卷軸,“特意為皇上獻上《韻彩萬花琉璃圖》一幅,祝大清國運昌泰,祝皇上洪福齊天。”
玄烨叫了眼前的二人起來,“《天下地形圖》本就是朕叫你畫的,朕才是始作俑者,你有什麼罪?你的新作朕收下了,待空閑時再賞。”
“臣謝皇上!”
說罷,禹之鼎就自己走進了養心殿,把畫作擱在玄烨的桌案上了。
玄烨才走出數十步,就折返問等候在外的雲辭格格:“你喜歡西洋文化,多與外務司接觸。朕不知着眼于國内,你對管理蒙古、新疆、唐古特等地域的理藩院有何看法?”
雲辭道:“朝廷委派到此三地的駐官衆多,多與明索兩黨交好,乃至是蒙古各部的要臣,也難免自甘做明索兩黨的眼線,向明珠大人和索額圖大人上報區域的風吹草動。皇上這麼問,定是因為沒有從理藩院尚書、左右侍郎、額外侍郎口中聽到自己想知道的情報吧?”
玄烨坦直道:“鳌拜是你的堂伯父,朕聽聞他勾結拉攏邊外兵馬,屯紮于城下,欲對朕圖謀不軌。”
雲辭明辨是非道:“皇上在疑雲辭的堂伯父之前,難道不應先将明珠和索額圖一并傳到聖前問話嗎?理藩院的官僚,甯願将三大區域的域況都告知明索二人而非皇上,這就說明:皇上你不得臣心、你沒有自己拿主意的本事、你更不具備下定戰略的眼光……”
“你放肆!”
除夕夜迎來鳌拜的堂侄女的當頭一罵,玄烨氣的渾身一顫。
“放肆雲辭也要說!”
官雲辭繼續道:“皇上你現在,恐怕是無心前往慈甯宮去陪老祖宗和赫舍裡皇後用早膳吧?皇上這副——堂堂端出了一份盡孝的模樣來、勉為其難地去做個好皇孫、好夫君的模樣,真叫雲辭見笑!皇上如今,滿腹心思地指望着納蘭公子快些到自己身邊、為自己‘解圍’鳌拜之事,難道不是嗎?”
“你這是口無遮攔,對朕大不敬——”
“雲辭不怕領罪,但皇上要是敢拿明珠大人營私理藩院之事來要挾納蘭公子,雲辭也會把皇上的為人告知瓜爾佳氏一族,讓族人們來判斷是否應該繼續支持皇上。”
“可惡!”玄烨氣急敗壞,“你這麼在乎納蘭,不惜動用家族勢力來要挾朕,把朕當成了什麼?你覺得朕是如此卑劣之人嗎?”
“玄烨。”雲辭直呼其名,“你覺得現在自己是皇上嗎?還是一個意氣用事之人?你想要納蘭公子為己所用,就好好待他;你想要除掉我的堂伯父鳌拜,就用光明正大的手段。”
玄烨甩袖而去。
像是一匹孤狼般的卷入風雪。
禹之鼎從養心殿出來,問雲辭怎麼了?剛剛跟皇上在吵什麼?
雲辭道:“因為一個真假難辨的情報,皇上疑鳌拜藏了反心;因為理藩院官僚的遲奏,皇上忌憚明珠和索額圖結黨營私、了解要務先于君,認為明珠之子同罪。我字字句句直逼皇上、撕開了皇上的面具,如此而已。”
“那……”禹之鼎擔心,“皇上事後會治你罪嗎?”
“照着我和我阿瑪跟鳌拜的關系,皇上要是有心殺我早該殺了,何須等到今日?你放心好了,皇上不會拿我和我的家人怎麼樣。”
“我——”雲辭看向遠方,“擔心皇上和納蘭公子之間……”
*
明府。
納蘭一家子一起有說有笑地吃着早膳時,一個探子匆匆報:“啟禀明珠大人,一衆人數不多但看着精神抖擻的蒙古兵馬忽然駐紮城下,疑似為鳌拜所效力。”
明珠一下子沒了吃飯的心情,“皇上什麼反應?理藩院收到消息了嗎?”
“回明珠大人,屬下隻探到皇上在今早四時就到了養心殿,往後就難以再接近了。隻敢猜皇上會有所耳聞、有所猜嫌。”
“知道了。”明珠給了探子一封新年利是後,有所吩咐,“去探索額圖的動靜。”
“多謝明珠大人,屬下這就去。”
容若安靜地吃碗中的一顆燒麥,說不上原因,冬天就是對這種軟糯油香的半素食感興趣,喝上幾口現煮的奶茶,極好。
那些朝務,照着皇上的性子,怕是要怒鳌拜、怒索額圖、怒納蘭父子……
阿瑪默然無聲地吃奶酪餅,額娘在一旁好聲勸着:
“理藩院那些人沒傳此事到老爺你耳朵裡,索額圖那邊肯定也不知道。即便是皇上要猜忌——明索兩黨事先掌握情報、知而不報,也要理由和證人不是嗎?不然就是皇上理虧。“
“理藩院最是碰不得。”明珠向一家人強調,“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習慣,能夠歸順大清已屬不易,再要求它們一概遵循滿制,哪裡現實?理藩院的官員們,平日裡都是走在刀尖上的。”
容若倒也不想多問。
阿瑪是個深知官場險惡的明白人,他說碰不得的機構就一定不會碰,所以這次事件既然突如其來,怕是理藩院上下都已經亂如鍋粥了吧?
明珠見兒子有所思、卻無所說,就知道父子倆想到一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