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告訴了容若好消息:“老祖宗恩典,準你在除夕夜陪伴皇上寫歲末把筆,你可千萬切記:讓皇上寫自己的字,别照抄了你的成稿。老祖宗還許了我與你額娘一并進宮去陪你吃年夜飯,這些,真是我明珠想都不敢想的殊榮。”
“那,揆叙和揆方,還有惠兒呢?”
“揆叙和揆方我自然是要一并帶着進宮,有小孩在,能夠增添生氣和樂趣,老祖宗鐵定喜歡。至于惠兒,這個除夕不得不委屈她了啊。”
換成别家血氣方剛的公子,定是會據理力辯,死活要把一家字一個不落地帶進宮中去漲見識和陪太皇太後吃團圓飯。
但是容若不一樣,他對明珠道:“兒會好好跟惠兒說。”
明珠道:“這宮裡的年味,惠兒往後就是一年一年地過了,不差這一回。雖然這一回最為不同、最為珍貴。”
跟明珠道晚别的時候,容若本想把額娘的籌謀告訴他,但最後還是做了罷。
一來,是他覺得那些事還是額娘自己去跟阿瑪合适;二來,是他怕阿瑪借機說起他的親事。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
容若站在庭院中央,仰頭望着月亮。
呼入一口氣,又微合眼緩緩一歎——
歎惠兒、歎揆叙、也歎自己。
這裡面人人都有的無奈,哪是說的清的?
惠兒,表兄不為你争不是怯懦,而是貪心過多是行走宮中的大忌;
揆叙,長兄讓你記得額娘的話,不是左右你的将來、而是希望你能扛起納蘭家;
容若,你看你自己,明明說過不能在年關歎氣的,怎麼食言了?明明答應過額娘,會把妙覺禅師的叮囑記在心裡、好好善待自己的,怎麼當天就打破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影清人獨立,冷暖誰知他?
*
寝室裡。
袖雲為公子安置好一切、且吹滅了燈之後,就退下了。
不一會兒,沈宛就潛了進來。
一如既往地讓容若驚喜,一如既往地給容若注入了一股生機。
“公子,是我。”
“我知道,是宛卿。”
容若側過身,在逆光的月色中,看見了沈宛的臉的輪廓。
“我今晚睡的早,但我怕阿瑪和額娘還沒睡呢,你來的這麼突然,真不怕忽然有人敲門進來、叫我去共商明珠家事?到時候你躲哪兒?鵝暖被裡側嗎?”
“好呀!”沈宛順了公子的意思,“我可是從來沒用過這麼好的保暖之物,不如給公子做個暖床之人。”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沈宛無縫一接話,然後道,“已是快一個月未見到公子了,所以心慌。”
“我,想公子了。”沈宛一字一句道。
“那晚在慈甯宮側暖閣叫我的人,不是你?”
“咦?”沈宛吃驚,“當然不是我。我動過進皇宮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打消了。原因嘛,跟你想的一樣。”
容若好奇:“你怎知道我就想過了?”
沈宛自信:“納蘭公子的心事,隻有我知道。”
“看你,這不就是承認了嗎?”容若撲哧一笑,“還說喊我名字的不是你。”
沈宛呆望了好一會兒公子的笑顔,才回過神來道:“真的不是我。”
“我倒不記得慈甯宮有過别的女子進出。”容若真摯看她,“宛卿,謝謝你,那一晚,我很冷、全身的骨骼入裡地疼痛,但是還是睡下了、熬過去了。”
沈宛本還想再解釋一遍:公子,喊你名字的人,真的不是我。
但見公子已然是認定了自己的判斷的模樣,就不再多說了,隻瞧着側身而卧的公子道:“月色向公子晏晏,我羨慕不來。公子此時的側顔,美甚。”
沈宛趴在容若的床沿上,視線跟他持平。
“每次你來,都坐了地闆,我……”
“又不是富貴花,坐地闆有什麼關系?”
“那我陪你一起坐着。”
“公子别起來,我心疼。”
“有兩件事想跟宛卿聊,第一是:你們漢人怎麼過年的?别笑我,我真的不知道。第二是:今日我好像給弟弟施了壓、讓他在額娘面前做了選擇,我沒有故意,隻是事後才發覺自己這麼做不好,你說我要不要跟弟弟道歉?我怕不提他不會在意,提了反而叫他生了意識。”
——我又不是你阿瑪,為什麼你還是要抱着那麼些層次和邏輯來說話?
——是當心自己說錯了話會被責怪嗎?還是在下意識地保護自己?
沈宛想說的,是這兩句。
但是說出口的卻是:“納蘭公子總是一如既往的謹慎,說話會小心翼翼地遣詞造句,換做别人,我定是不能忍的。”
沈宛露出了“你知道我的脾氣和性子嗎”的表情。
的确是如此:
她自小跟兩親失散,從江南跟随師傅宋應星漂泊在各地,最終在京師的隐秘之處落腳,注定了是個飒爽英姿、豪快處事的女子。
要不是自身喜愛字畫且通曉詩詞,又怎麼會被一身才氣的貴公子所吸引?哪怕貴公子是隻籠中鳥,染塵怕髒、見雪會化,也對他心心念念?
“那你為什麼珍惜我?”
“嗯,我想想。因為納蘭公子像是一株雅蘭,低調送香,惜己愛人。”
“公子,漢人們過年,桌子上全是大魚大肉,親戚間全是大大小小無聊的家常,院子裡全是一片紅火熱鬧……而且連續十天都要在早起後說吉祥話,象征着新的一年十全十美。要是把你扔進漢人的年味裡,看你恐懼失色的神情,看你落荒而逃的樣子,可好了!”
容若格外淡定,用的平和之中帶着絲小失落的語調問沈宛:“那你說,我這輩子有機會體驗這樣一次漢家年味嗎?”
“娶個漢家女子不就好了?”沈宛直觀道,“你就往漢軍八旗裡面挑自己看得上的女子。”
——我嗎?我沒有那樣的機會。
——即便是機會擺在眼前,也不過是在無形的壓力中做出最佳選擇罷了。
容若心裡清楚的很。
“看着皇上大婚後無心後宮妃嫔,我就不覺得姻緣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心事上面的撫慰。就好比是無人相逼,自己卻不得不屈服一樣,到頭來還是沒有自由,所定奪出來的結果:隻是一個大家都覺得納蘭公子會這麼做的結果而已。”
“這可說不好。”沈宛拿出手帕輕點容若的眼角,“日久生情終将合,去留舍去天注定。莫道當時隻尋常,消的飲酒自思量。”
“你是說,挑了就要接受對方嗎?”
“她會一心一意對公子好的。”
“又是個未蔔先知的結論。”
“公子這麼好的人,不管是誰相嫁,都會一心向着公子。我是女子,我喜歡公子你,所以我知道。“
沈宛的表白,容若聽罷,倒是想問一句:
宛卿你對自己的姻緣有得選,這就比我好。你選了我,我高興、高興的很……隻是,你真的不後悔嗎?
【注1】納蘭揆叙作品《春水江神子》
【注2】
明珠家事/又名:納蘭家日常
一個“添”字,容若向弟弟揆叙暗示的是:娶妻之事,額娘不知你是否還記得?要是能給納蘭家添一個對一家子都有好處的女子,那你就好好回應額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