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憑心情,一紙冷墨暖意,樓内成德,樓外醉翁。
*
明珠醒了,帶着一身酒氣。
原本他以為,睜眼後肯定見到兒子,卻大失所望。
正要開口吩咐管家:“把容若叫我面前來——”
卻聽見管家道:“老爺,是公子的貼身侍女袖雲求見。”
“叫她進來。”明珠把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放,指向容若的房間,“我倒要聽聽看,我這個當阿瑪的都已經先讓步了,她的主子納蘭公子還有什麼理由不過來盡孝!”
“是。”
“袖雲給老爺請安,代公子給老爺請安。”
明珠冷哼了一聲,沒有回應。
“請老爺愛惜自己,莫再讓公子同傷。”
“同傷?”明珠忽然一驚,緊張道,“容若要是敢往自己身上動刀子,我拿你是問!”
“老爺!”管家大叫了一聲,好讓明珠清醒,“公子怎麼會做傻事呢?萬一公子真被您逼成那樣,那夫人從‘濟國寺’過來,還不得拿老爺您是問?”
“你細細說清楚——”明珠指着袖雲,“昨晚容若是不是一覺到天明,然後起床來看阿瑪的笑話?”
“回老爺,公子一夜未睡,就站在自己房間外面的回廊下,看着守着您的屋子到天明的。”
“那他怎麼不過來?不進來?”
“情深之處,就是情怯。”
“那就是我錯怪容若了。”明珠站起,來回徘徊,“難得他有這份心,但你也要早些勸他回房躺下才是。”
“公子說,回想起兒時除夕,一家人團團圓圓,老爺沒有忙于公務,夫人也沒有走動于各個場子,很是珍惜。如今的阖家歡愉卻要等老天爺來成全,不如不求。“
說罷,袖雲就把納蘭公子寫的《浣溪沙·庚申除夜》呈給了明珠看。
明珠看罷,臉上浮起了比先前更深的愧疚,道:
“待春風,倚天公。這孩子原來一直都是盼着一家子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啊!你回去後告訴容若,就說:阿瑪不會讓你苦等白等,今年除夕、今後年年除夕,都會一家團圓、熱熱鬧鬧地過。”
“是。”應完,袖雲轉折道,“公子說這首詞寫的不好,想要焚毀,袖雲沒讓。”
明珠看着詞作,掉落數滴眼淚。
——最怕冷的兒子,熬守一宿寒風,是為了自己的阿瑪。
——最需養的兒子,自甘這般苦撐,是在乎自己的阿瑪。
——最不經傷的他,傷了這麼多年,所求無非一全局一全宴。
——最盼親情的他,惜了幾載風雨,歡顔所喜一暖陽一暖茶。
“我竟不知容若有過許多這樣的時候,在除夕降至之際寫詞,無論好壞,都不想留,哪怕是作為賀禮獻給太皇太後和皇上的詞,也是筋疲力盡後的一筆。都要怪我這個當阿瑪的沒有好好體諒他的心情。”
“公子今早寫了一首《菩提詞》,請老爺過目。”
“好一句:盡處明珠,此處枯燈;樓内成德,樓外醉翁。”
就這麼誇着,明珠大哭起來。
——第一次因為心疼兒子而大恸。
——第一次因為責己而後悔萬分。
“容若現在在哪?”
“在房中。公子說:‘我早些幫阿瑪列一份進獻太皇太後和皇上的年賀品清單,若是其中有些需要定制的物品阿瑪覺得合适,就可以提交給工匠交待下去了。’公子還說:‘年賀品不可輕率,阿瑪獨自拿主意難免偏頗,我要幫阿瑪參合參合,優中取優,得體以對。’ ”
“好,你回去告訴容若,我吃過早膳後就去看他列的清單。”
袖雲跪地道:“袖雲請老爺主動跟公子一起用早膳,否則公子……”
“否則容若怎麼樣?”
“否則公子失望多于樂望。”
“你對容若的心思懂的不錯。”
“老爺跟公子相處如前,就是袖雲最大的高興。父子之間的幹戈,這般模樣厲害過口舌之争百倍,袖雲如果有做錯的地方,請老爺包涵。”
“你沒錯。容若跟天下的貴公子都不同,所以他身邊要有可心的侍女,你呀,一直既要照顧納蘭公子,又要觀色于我明珠,我要贈你‘瑩秀開豁’二字。”
“袖雲謝老爺明示。”
“你怎麼跟容若一樣,也這般回應我?”
“作為納蘭公子的貼身侍女,‘善解人意’和‘無微不至’不夠,‘相伴文章’和‘通會别緒’也不夠。袖雲,記下老爺的叮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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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内務府中。
玄烨的近身大太監顧問行指着一個裝了珍貴之物的錦盒,責備一個管事太監道:
“糊塗東西,這是萬歲爺要親手穿的菩提手串,當做納蘭公子的生日賀禮來備的,我都不敢掉以輕心,何況是你這個領了差事的?别說是少了一顆菩提子,就算有一顆沒有挑選甄别妥當,挑釁了萬歲爺的眼力,那也是要掉腦袋的。”
那管事太監問:“顧公公,皇上對納蘭公子如此上心,對其他功臣和老臣公平嗎?”
“知道養心殿外頭的九蓮菩提樹嗎?那是萬歲爺為納蘭公子栽的。”顧問行重複強調了一遍,“有專門的人負責,萬一那棵菩提樹出點什麼差池,你信不信萬歲爺将負責人以失職罪處死?”
管事太監似遭了雷擊一般,渾身一顫。
“敢問顧公公,皇上提及過的、有意于恩賞納蘭公子的别的好東西,奴才是不是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逐一準備?”
“多一手準備總不會出錯,隻是照我看:納蘭公子禅慧笃書,一串包含着聖心的菩提手串、數冊萬歲爺親挑的書典,是最要緊的。”
“多謝顧公公提點。”
管事太監一拍身上灰塵,猛一瞬跪地,朝着天子所在處惶恐道:“奴才會珍惜着自己的這顆腦袋來辦事,再不敢出差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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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書桌上的、睡着了的容若。
他沒有叫醒容若,而是拿起容若寫過的詩詞文章來看,安靜地坐在窗邊。伴一瓶花,聞一馨香,開一把未題字的畫扇。
比起一般父子之間會有的場景:
——兒子睡着了,不知道爹爹到來,讓爹爹久等。
——無妨無妨,爹也是不忍心打擾你,才沒有叫醒你。
納蘭父子之間是這樣的:
——明逝易傷,小箋引夢,方悔睡短。
——是該怪你醒的太早,阿瑪還未将你的心事都讀罷惜罷。
容若坐到雙人榻的一側,打開了半窗。
同時,他也留意到了明珠動過的圍棋棋局,不由得高興一笑
“你身邊的袖雲不錯。”
“畢竟是兒親挑的侍女。“
“要不是她來找我,你還有多少事自己藏着、忍着?需知道獨自承擔着這些苦楚的你傷神,事後才明白的我也一樣啊。所以,納蘭父子不可再這樣彼此傷彼此了,記下了嗎?”
“阿瑪,如果說黑與白之間夾雜着灰,那‘不敢’與‘不會’之間過渡着什麼呢?”
“阿瑪不會讓你陷入不肯、不願的抉擇之中。”
“聽到阿瑪這句話,兒覺得心暖。隻是‘身不由己’四個字不隻對我,對天下的每一個人都是通用的。”
“阿瑪做你的後盾,有阿瑪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兒把這句話記下了。兒也願做天際的一顆啟明星,有用于阿瑪,有用于納蘭家,有用于皇上。”
“你寫的年賀品清單拿給阿瑪看看。”
“沒完全寫好,等寫好後阿瑪再看。”
“你怎麼吃松子?”
“兒一向喜歡吃松子,阿瑪忘了嗎?”
“沒忘,隻是見你多備了一盤完全沒有開口的松子,不知道你是何意。一盤吃,一盤看,如是而已嗎?”
【注1】鐵筷子:一種耐寒的植物,因莖幹色如鐵,且質地堅韌而得名,開花極美且花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