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之外,幾位份量重的臣子求見皇帝。
他們是以“遵禮法”和“正君心”為由,來要求皇帝做出一個交待的。
“誰還敢再提——”玄烨往地上砸了一個杯子,“歲末把筆之事,朕說過了會自己寫,你們這些奏章彈劾什麼?年末沒有其他大事值得關注了是嗎?”
“那個納蘭性德非處置不可!”一位八旗王爺道,“恃才而驕,淩越規矩,目無法紀。”
“法紀?”玄烨冷笑,“要不是納蘭自己拒絕,朕就能将‘代拟之事’定為法紀,以後年年如此。”
一位資曆老臣道:“皇上如果是這種态度,臣等就要重新商議,另立新君了。”
“放肆!”玄烨拍案而起,“這樣不臣之心的話都敢說出口,是真把朕當成任人宰割的傀儡了嗎?從明年開始,朕要用二十年讓大清江山換個模樣,你就活久一點,好好看着朕的豐功偉績吧!”
那位老臣無疑是被皇上的氣魄吓了一跳,一句都不敢再吭聲了。
玄烨随手抓起幾本奏折扔回了那些大臣腳下,氣勢恢宏道:
“如果你等不知道什麼是當務之急,那就由朕來告訴你們:一為河務,二為漕運。大運河何其重要,是我大清的經濟之脈,錢糧運輸,事關國家長治久安。明亡至今,江山到了朕這一代,朕豈能容忍水患與災患?漕運受阻,則漕糧無出,如此導緻國庫空虛,難民百姓必定揭竿而起,還談什麼盛世太平和長治久安?”
“指望你們自然是指望不上,朕會自己拿出一番——治河興天下的大計大策來,委任良臣付諸實施,叫老天爺和叫不滿朕的人都知道,康熙皇帝是一位不平庸、不無能、不守舊、不躊躇的曠世明君!”
“顧問行,傳朕旨意,去把‘河務’與‘漕運’二詞刻在内廷的柱子上,讓那些倚老賣老、還惦記着軍功世襲的八旗王爺貝勒,以及那些依附黨閥、故作姿态的漢人大臣都看清楚,朕接下來會有如何一番大作為!”
“萬歲爺神武!奴才遵旨!”
那些臣子落荒而逃。
玄烨獨自坐在書房裡,推開了一幅天下地形圖。
“天下,這就是朕的天下!”
“納蘭,等朕拿下鳌拜之後,就換一副樣子來給你看看,就算是朕沒法從你手裡拿到一首歌頌文治武功之詞,也要當一個被你認可的皇帝。”
*
西風透簾過,燭火動似瀾。
天應憐才高,孤影隔深岚。
明珠站在容若的書房門口,幾欲敲門進去,卻又最終放棄。
容若其實看見了阿瑪的身影,卻對侍女袖雲道:“立個屏風也無妨。”
袖雲一邊研墨,一邊溫聲道:“公子,仔細失落太深,屏風擋更傷。”
明珠回到了房中,不見夫人身影,氣得叫來了管家。
“如今皇上不是孤家寡人,本官倒是冷冷清清一個人了!兒子回避我,夫人宿‘濟國寺’祈福,惠兒溫書自華……本官的處境,連戴罪家中的索額圖都不如!”
“老爺,您誰都怪不得啊。”管家客觀道,“您不給公子一局棋、一頓飯的完整時間也就罷了,前幾天,您連公子花了心思去泡的茶都沒飲完,又對他失了一盞茶……不能怪公子。”
“本官不就是說出了‘值得’二字嗎?換别人的兒子,早就當作是‘贊茶’來領情謝父了。放到我明珠的兒子的耳朵裡,就成了:‘多謝阿瑪明示。’……唉!”
“公子向來心思細膩。”管家分析道,“舉一反三,聽一知百。老爺,這是您的福氣才對呀!”
“是我明珠的福氣,但也是我明珠的悲哀。容若不但是對我這個阿瑪,對誰都至情至義,這就是他慧極必傷的根源啊。”
“你去給本官拿酒來。”
“老爺。”
“别的父子之間起了小摩擦,都是一壺酒可以解決的,納蘭父子之間呢?就讓我明珠一人一醉方休來作罷吧!”
“老爺,對待公子,也是要哄。多陪陪他,他一舒心,就什麼都好了。何苦往自己肚子裡灌酒,消愁愁更愁。”
“今夜本官就是要買醉,去拿。”
*
夜深。
容若才躺下沒多久,袖雲過來道:“袖雲不該打擾公子,隻是管家來說,老爺醉的厲害,請公子過去看看。”
“袖雲,去點燈。”
容若從床上坐起,靠坐在床屏上。
“袖雲伺候公子穿衣,請公子下床。”
“不去。”
“公子為何?”
“你把我的百零八子菩提手串拿過來。”容若通透道,“你知道,阿瑪要那樣,今晚我也不必睡了。”
盤了一陣子菩提手串,容若倒是覺得耳邊清靜了,不再有府中管事的人過來請他去看看明珠。
想來阿瑪的酒量的也不錯,平日裡應對宮宴和家裡的客宴,即便是喝多了也少醉。這回好好醉上一宿也好,隻當是放開了懷買醉,好少些處心積慮的謀前程的時間,真正夢入周公。
專心緻志的時候,人就不容易乏倦。
但是越是清醒,就越是知道:緣起緣滅的煩惱,非盤數菩提子可消。亦深亦淺的父子情,非穿菩提子的素繩可連。
容若問袖雲:“日後世人看《明珠家事》,提及這樣的我和這樣的阿瑪,會怎麼想?還不如一句話帶過:容若煮茗,父嘗之,後曰值得。容若傷,避父不見。父醉,局破,遂合之如初。”
袖雲在一旁陪着,道:“總歸是父子之間會化解的事。公子手涼,不如把菩提手串纏在手腕上,将雙手放進暖被裡溫一溫吧?”
“想……寫一首詞。”
“是,袖雲去拿公子的衣服和準備筆墨。”
《浣溪沙·庚申除夜》
收取閑心冷處濃,舞裙猶憶柘枝紅。誰家刻燭待春風。
竹葉樽空翻采燕,九枝燈灺顫金蟲。風流端合倚天公。
“提前寫了除夕的詞,但又不想留下。”
說罷,容若撥了撥桌面上的燈芯。
袖雲阻攔道:“公子别燒,留着給袖雲珍藏一輩子也是好的。”
容若問她:“以樂寫悲,這樣的除夕詞,你留着也無妨嗎?”
“隻要是公子寫的,袖雲都願意存着。”她雙眸深深道,“袖雲陪着公子,是能夠體會到公子在詞中的實際情感的。”
“人間閑情、阖家歡愉,卻要依賴老天爺來成全。”容若搖頭,“這首詞,我寫的不好。”
“詞中都是公子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沒有一字一句提到現在,袖雲便是明白了:一切物是人非,過猶不及,不如不求。”
——容若欣慰一笑,侍女說的沒錯,的确是這個意思。
——再好的場景,再華美的布置,時過境遷,也不過是一場空。
“那你說,我應該如何平衡自己的心境?”
“袖雲相信,公子期待的春風,會來的。”
“袖雲,你為什麼落淚?”
“趕在公子之前落淚,就可以讓公子少流淚、不流淚,因為納蘭的心事,是有人知的。”
*
容若離開桌案,掀開了厚門簾,走出了房間外。
他久久伫立在霜雪寒風中,看着明珠所在的屋子。
——阿瑪,兒就這般站到天亮,也覺得沒關系。
——詞中所寫的一幕一幕,還仿佛昨日一般,兒還是在揆叙和揆方的年紀,還沒有以筆墨名震天下,還沒有走到皇上身側。阿瑪和額娘的養育之恩,兒還未盡報,因為小願而攢成了大願,避而不見一切,兒确實是不該。
容若低下頭,走到了一盆耐寒的鐵筷子【注1】面前,蹲下輕輕撥弄花瓣上的殘雪。
然後,他回頭對侍女道:“袖雲,你去拿提燈來,就放在這附近。我不想進屋了,有花在,我安然,希望阿瑪也安然。”
天微微亮以後,容若被袖雲扶着回房,地上的提燈已經燃盡。
他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了一些瞬間不見的霜華。
他對袖雲搖頭,道:
“我不想躺回榻上,隻想在書桌後面坐着,重寫一份心情。袖雲你别急着去為我準備梳洗和早膳之事,陪着我,我不想獨自落墨,不想……”
溫暖了雙手和活動得了指關節之後,伴着菩提手串,容若在紙上寫下:
《菩提詞》
飛雪花開花見情,飛雪花落花菩提。
菩提指染指有意,菩提指去指相惜。
結遍蘭襟,仍恨回廊悠長,盡處明珠,此處枯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