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名叫:香水,西洋的男子們也愛用在身上。”
禹之鼎當着衆畫師的面晃了晃瓶子,大家隻見:
似白酒般的液體清澈見底、無絲毫沉澱之物。水起微瀾,徐徐搖曳,又慢慢複歸于平靜,端莊如閨秀進出于閨閣之間。壁留餘迹,宛如輕紗,揚起滑落,亦幻亦真,豈非有仙娥曼舞之美?
禹之鼎用袖子把香水一遮,“此物見不得光。”
“是啊。”陳姓畫師道,“我大清男女衣裝嚴實,怎能随便露出肌體來噴灑?否則犯了行為不端不檢之罪,怪誰呢?”
“非也,我的意思是此物要在陰暗之處存放。它要是見光了,很快就會揮發和變質。”
“禹生,你所言的‘揮發’與‘變質’是何意?”
“雲辭格格是這麼跟我說的:揮發就是變成氣體消失,變質就是渾濁失味。總之就是‘不香了’的意思。”
陳姓畫師聽罷,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忽然他撫掌大悟道:“禹生,你這是對女子動情了呀!活色生香,難得,難得——”
館長劉佳喀隆豎起大拇指,對禹之鼎高贊道:
“禹生真乃是可造之材,提升畫技不拘泥于我大清,更是能夠放眼西洋,此為心胸寬大、博采衆長也。又得了一等公樸爾普之女官雲辭的眷顧,來日方長,必将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衆畫師也追随着館長道:“禹生之榮,就是我等之榮。我等之榮,就是如意館之榮;如意館之榮,就是大清之榮。”
禹之鼎在一片贊揚聲中,坐回了自己的畫案前。
托腮展望,仿若情路坦直無阻。
凡事可期,一畫一人一顆心,牽己牽她牽絲線。
*
書齋之中。
玄烨正在認真溫書。
大太監顧問行進來,小心翼翼上前道:“奴才有一事要回禀萬歲爺,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玄烨放下書卷,“你都這麼問了,不是明着要講嗎?”
“是。”顧問行把茶盞放到皇帝面前,“畫師禹之鼎近來沉迷于西洋之物,所用所畫皆是我大清立國以來的頭一号。”
玄烨似乎并不想多做幹涉,隻平淡應道:“納蘭不是會題字題詩嗎?傳了朕的命令下去,叫他到如意館挑了禹之鼎的任意一幅畫作出來,當着衆畫師的面配字,然後上呈到朕面前來。”
“喲,這納蘭公子哪會寫洋文呢?”顧問行幫着圓場道,“萬歲爺您這就是強他所難了。”
玄烨原本還想說:“朕本就是叫納蘭寫漢字。”
卻被顧問行的話莫名一“啟發”,倒是想考驗考驗起自己的陪臣來。
于是,他擺出皇威,不留餘地道:“朕就是要叫納蘭題洋文題滿文,這事交給你去辦,不得有誤!”
顧問行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隻得領命:“奴才遵旨。”
*
明府。
顧問行顧公公親自前去了一趟。
明珠立刻迎了出來,客客氣氣道:“怎勞總管大人您親自前來?”
顧問行開門見山道:“奴才是為了明珠大人你的公子而來。”
明珠大驚:“不知容若是否犯了什麼錯?哪裡惹的皇上不高興?”
明珠心中最擔心的,自然是:容若與惠兒之間的青梅竹馬之情,會不會事先被皇上得知了去。容若因此惹怒聖顔,也在情理之中。
顧問行告知道:“萬歲爺年輕氣盛,說一不二也是有的。如意館畫師禹之鼎跟納蘭公子可是摯友,萬歲爺念着他倆交情好,特意給了納蘭公子一個機會,讓納蘭公子為禹畫師的西洋風格畫作題字。”
幸好不是。
想來容若這般如白雪似的通透無暇之人,又怎會不知輕重,偏要拿感情之事來跟皇帝做對呢?明珠暗暗松了一口氣。
等反應過來,明珠心裡一咯噔,請了顧問行到客廳上座,才三思而問:“總管大人,您是說皇上讓犬子在西洋畫上面寫洋文嗎?”
顧問行淡飲了一口暖茶,應道:“萬歲爺的心思,奴才通常隻敢猜五成,哪能全部弄懂了來告知明珠大人你呢?虧得是納蘭公子聰慧,定是能夠得知萬歲爺的真實用意。”
明珠懇切道:“還請總管大人明示啊——”
顧問行擺了擺手,“明珠大人,你與其問奴才,還不如早些跟納蘭公子打個招呼,讓他自個做好準備,不要耽誤了萬歲爺的賞畫和看字的時間。”
“是……是。”明珠心中忐忑,“本官是該聽了總管大人的話,叫犬子心裡有數才好。”
“那奴才就不久留了。”顧問行起身,“這就先行告退。”
“恭送總管大人。”
等到顧問行的身影從客廳完全消失不見後,明珠就像是全身被抽空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
“兒給阿瑪請安。”
納蘭容若覺得身子好了些,能夠下床了,便主動去了明珠房中。
“容若,有件事阿瑪本想等到晚膳的時候再跟你說,你既然來了,那阿瑪就現在說。”
“是。”
“皇上要你到如意館去,從畫師禹之鼎畫過的所有西洋畫之中挑一幅好的出來,在上面題字。”明珠強調,“皇上要親自過目。”
“兒記下了,明日就去。”
容若的平靜讓明珠驚訝,他忍不住問:
“容若你知道接下這份活兒意味着什麼嗎?朝中有不少守舊勢力,他們看不慣漢學漢人也就罷了,你要是踩在這個節骨眼上——讓那些人嗅出了崇洋的端倪,那還了得?莫說是滿蒙大臣和親貴容不下你,一棋不慎,怕是連着阿瑪我在朝中,也會失去立足之地啊!”
容若反過來安慰明珠道:“阿瑪放心,兒會跟禹兄商量好了再行事,不會殃及任何人。”
“隻怕是你沒有跟禹之鼎商量對策的時間啊!”
明珠一針見血道:“皇上一向愛跟你比才華,一逮着機會就較量于你、考察于你,甚至是巴不得向全天下通告:‘朕勝于納蘭!’阿瑪雖叫你學會收斂和忍讓,但也不得不承認——我明珠之子,就是比當今聖上才學高的事實。”
容若道:“請阿瑪給兒一夜時間,讓兒好好琢磨西洋畫上面的字該怎麼題,以及該用什麼文、題什麼字。”
明珠不斷地用杯蓋刮着茶盞:“你越是表現的冷靜踏實,阿瑪就越是不安。”
“兒總不能自亂分寸吧?”
容若從明珠手中拿過茶杯,輕放在桌面上。
然後,為明珠點上了一盤安神香。
“容若,你就不怕皇上先一步暗暗派人到如意館去沒收了禹之鼎的全部西洋畫,讓你明日撲了個空,無法交代嗎?”
“兒相信皇上不是如此卑劣之人。”
“他是君你是臣,他能赢你不能,他耍手段他有理、你費心思你遭訓,這就是當天子身邊的陪臣之苦啊!阿瑪都明白,所以你不必勉強自己……”
“兒若是不接這份活兒,那才叫目中無君,皇上才有理由降罪于我。兒如今坦然接受,并且告誡自己一定要完成的盡善盡美,就是忠君、為父。”
“容若,你——”
不知是心疼還是心塞,明珠沒法把話說完整。
“是。兒不會出錯,不會叫滿蒙大臣和親貴們容不下,也不會叫阿瑪在朝中落得四面楚歌。”
“阿瑪若無其他事情交代,那兒就先行回房。”
“好,你去吧。”
“是,兒告退。”
容若穿過回廊時,感受到了陣陣寒風,
明明冷的很,他卻禁不住到欄軒上去坐下,伸出雙手接雪。
雪在掌心之間堆積融化,成屑化塵,終難成型。
風在身邊兩側席卷而過,勾衣亂袖,終不摧人。
他想說,阿瑪,兒沒事的,您真的不用擔心。
【注1】巴圖魯:勇士。
【注2】阿圖瑪:美人。
【注3】納蘭性德詞作《減字木蘭花·花叢冷眼》
【注4】此時的禹之鼎,雖然為少年天子的禦用畫師,算是個官,但也隻是在如意館中“奉職”,直接對皇帝負責、供皇帝直命差遣。所以那些年長于他的同僚們,都叫他禹生,而不是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