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有一片遼闊的草原,納蘭容若站在了一頃碧綠的正中央,看着天空中盤旋而過的雄鷹。
忽然,耳邊傳來了陣陣馬蹄聲,似近還遠,似遠還近。
容若轉頭一看:
祖王父多爾衮一身盛裝,策馬奔跑。在他的身邊,一并馳馬而行的,正是大玉兒。
他英姿飒爽,是大金最強巴圖魯;【注1】
她幹練貌美,是滿蒙第一阿圖瑪。【注2】
他追逐着天際的雄鷹,說志向當如雄鷹高展;
她笑聲朗朗緊緊跟随,說感情當如雄鷹堅韌。
彼此的誓言,真切的如同不可轉移的磐石那般、無懈可擊。
彼此的鐘情,合拍的好似連理枝一樣、永遠都不會被拆散。
英雄紅顔相慕好,罷馬醉飲夜方歸。
雙雙逐鷹骁勇姿,哪聽營中聲聲催?
——原來祖王父和孝莊太後年輕時,是這般模樣呀!
容若放眼遠眺,幾乎想振臂呐喊。
但是又像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一樣,邁不動步子,擡不起雙手,喊不出聲音。
真是奇怪,明明是晴空萬裡的好天氣,怎麼就下雨了呢?
祖王父和大玉兒,他倆無懼風雨,還在向前。
不,不對,隻剩下祖王父一個人在行進,大玉兒去了哪裡?
“多爾衮必将馬失前蹄,墜落而死!”
是誰在向祖王父發出詛咒?
老天爺?還是别有圖謀之人?
風是猛的,雨是密的,雷是響的,天幕是黑的。
淚是冷的,骨是痛的,手是顫的,人心是險的。
糟糕,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觸摸不到。
可是在後來——
馬匹的嗚咽聲和人落馬後吃痛聲,為何又如此清晰地入耳?
祖王父,你在哪裡……
祖王父,你被誰暗算了……
*
納蘭容若睜開眼睛,感觸到手絹擦拭着額頭的輕柔動作的時候,是滿屋籠罩着燭火的夜晚。
惠兒表妹坐在床側,柔聲道:“表兄,你醒了。”
容若輕輕點頭。
雪,沒有一點聲音,一如惠兒那般冷靜有度。
家,沒有絲毫動作,一如尋常般各人做各事。
如此就好,什麼都沒有發生。
平安順遂,昏阙會醒,疼痛會消。
幾度循壞,幾度回歸原點,還跟以前一樣。
容若臉上露出了讓惠兒放心的笑容,他要以此來告訴她:自己沒事了,多虧了她的細心照料。
惠兒亦是不像小女子那般,反複說着關切之言和擔心之語。
她知道表兄心中澄澈,把一切都瞧得明白:誰照顧了他、明府情況如何,甚至是如今幾更、天色怎樣……表兄統統心知肚明。
表兄是一個在病痛過後,也不舍得别人再費神來關心他的人。
他永遠都是那麼惜己愛人、纖塵不染地存活于世。
他永遠都是有所顧及家國、将自己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
容若被惠兒扶着從床上坐起,背靠一軟枕。
“做了一個前後反差極大的夢。”他描述起來,“我置身草原之中,看見了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已經故去之人。”
“我見他左手美人、右手天下,一番得意無從描述。我想讓他感知到我這個後輩的存在,卻無能為力。後來,天色大變,他的美人離他而去,他的天下交到了别人手中,連他自己……也未可得到善終。”
“惠兒,你說這個夢預示着什麼?”
“惠兒知道表兄說的人是誰。惠兒的阿瑪和瑪法都跟着他四處征戰,并且最終戰死疆場,所以就功勳而言,是不可不計的。隻是人心易變,何況是帝王心?也許他最後會落馬而死,是諸多因素所緻,絕非源自他人的圖謀。所以惠兒覺得,表兄之所以會做這個夢,應是預示着讓表兄你去挽救誰的性命吧?在少年天子下手之前,讓當下的某位功臣自知悔改,臣服于君而免除殺頭之罪。”
“這樣啊——”
容若在心中一琢磨:
少年天子是玄烨,即将步祖王父多爾衮的後塵之人,正是輔政大臣鳌拜。
照着當下的局勢看,鳌拜是非死不可,玄烨表面未與其起沖突,暗地裡卻做了長久的規劃,此戰: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惠兒,少年天子雖不是你真正想嫁之人,可是你覺得在你眼裡、在天下人眼裡,玄烨是個怎麼樣的人?”
“在惠兒眼裡,玄烨是個極有魄力之人,像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即将光芒萬丈、普照大地。他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讓他能夠盡情去施展政治才能的契機。在天下人眼裡,大家都盼着大清能有一個好皇帝,好皇帝身邊能有好賢臣,這樣大清江山才能海清河晏、歌舞升平。”
“你看,你都已經承認了玄烨的不平凡了吧?可願意到他身邊去做一個賢妃,與赫舍裡皇後一同為他分憂?讓玄烨的前朝政通人和、後宮安穩無争?”
“表兄,你總有自己的辦法來說服我。”
惠兒點了點頭,“我答應表兄,嫁給玄烨以後,一定做他的好妃子。”
容若神情真摯:“惠兒為妃之後,就要把玄烨當作是自己一心一意對待的男子,我隻許惠兒把我藏在心底。”
惠兒對容若說:“好。”
可是,她很想反問他:
藏着,就不想了嗎?就不念了嗎?
離别,就無緣了嗎?就不見了嗎?
“惠兒熬了表兄愛吃的雞絲蓮子粥,表兄是想現在喝?還是先溫着、待到天微亮再端進來?”
“現在喝,伴着惠兒一塊喝。”
容若看着惠兒出去拿粥背影,心裡盼着玄烨待她好、盼着她能夠得到幸福。
他輕歎:
“軒窗風吹透,伊人淡香消。
何當再共竹馬日?已是各安天命時。”
容若披衣起身,來到書桌之前,鋪紙研墨,寫下: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注3】
*
如意館中,衆位畫師都圍到了禹之鼎面前。
原因是:禹生【注4】的桌面上,竟然插着數根潔白的鵝毛,他稱之為鵝毛筆。
“真是稀罕呐。”一位年長的畫師拿起一根鵝毛筆來細瞧,“我等都是用毛筆和工筆來作畫,唯獨是禹生有了這西洋玩意兒。”
“禹生走在了我等的前頭,頗有習得西洋畫之才。”一來自琉球的阮姓畫師道,“竟不知禹生近來為何癡迷于那些東西?”
禹之鼎一笑,簡約大氣道:“幸得佳人顧。”
原來,禹之鼎對官雲辭一見鐘情,為寄相思,就自己去找了西洋傳教士且兼任了帝師的南懷仁,從他那裡弄來了一套鵝毛筆,放置在畫案上日日相對。
這套鵝毛筆,雖然不能跟官雲辭别在發間的小禮帽上面的兩根羽毛相比,但也好在是極其相似,所以禹之鼎是“情喻畫中,畫中出情”,筆不耕辍,好似得了神助一般,佳作多出。
“我還有此物。”
禹之鼎從懷中拿出一瓶香水來,往脖子上一噴,瞬間香滿全館。
畫師們皆是大驚,不知道的,還以為那透明的瓶子裡面裝的:是何方神仙秘制了的“美酒”。不然怎會如此香濃、如此有味?